2023 金馬獎入圍演員總評：真實不虛的戲與人生

在包羅萬象的電影類型裡，演員的表現自然各具風格。本文不直接做獎項預測分析，而是嘗試從入圍演技獎的角色面向分類，介紹他們跟影片之間的連結，兼談表演上的發揮。畢竟表演不完全在演員個人的掌握範疇，而是整個團隊在電影本身的基調上，做出最符合創作者理想的表現方式──內斂或外放，寫實或戲劇性，也都是對應電影的內在精神，契合電影本身的特質，才是成功的表演。

第 60 屆金馬獎的四大表演獎項（男主角、女主角、男配角、女配角）的入圍者們，展現極大的表演風格弧度，以下從五種歸類做分析：

《五月雪》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角色大反轉，轉折層次鮮明

許光漢在《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飾演被逼冥婚的直男警察、王柏傑在《疫起》裡演出內心掙扎的抗疫醫生、阮經天在《周處除三害》扮演洗心革面的除惡逃犯、陳澤耀在《富都青年》飾演的剛烈邊緣青年，都是前後對比反差明顯的代表。

在《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裡，許光漢從原本恐同的直男警察，到與同志鬼林柏宏朝夕相處後，不僅產生革命情感，也逐漸卸下防備，培養出宛如家人般的關係。電影先是用刻板印象來呼應一般大眾的歧視心態，再在不知不覺間，以誠心善意來對你潛移默化。林柏宏與許光漢這組銀幕男男組合，其實都是刻意用刻板印象的原型來詮釋，許光漢把臭直男的性格掌握得自然鮮活，但就算誇張也不會讓人討厭，難得的是喜感節奏也掌握得很好，片尾的悲情哭戲亦是真情流露，已經超越偶像男神的水準，是真正會演戲的演員。

《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而《疫起》中在 SARS 時期抗疫的醫生王柏傑，將角色從小我自私到覺醒後的大愛無私，詮釋得起伏有致，層次鮮明，我覺得他最厲害的是恰如其分的拿捏，就連送便當戴著口罩，都能透過眼神、肢體傳達出無比驚懼的不安，片尾落淚糾結、宣洩的內心戲更是傑出發揮。王柏傑終於得到一次大銀幕角色的真正發揮，雖然比起其他入圍者，他的戲份被其他支線分去不少，但表演獎的評比標準不是較量戲分的多寡，他的演出在精不在多，反而更加吸睛。

早已是金馬影帝的阮經天，在《周處除三害》飾演的通緝犯陳桂林，從開場執行任務吃著便當的瀟灑恣意，到沉潛復出，到後來加入新興宗教的覺悟，再到發現被欺騙的大開殺戒，最後大澈大悟⋯⋯。阮經天的演技可說大幅升級，高難度的肢體動作體力活，加上內外兼具的全面性演繹，這應該是他近年的最佳表演了。他的凶狠肅殺，痛悟悲憤，甚至是贖罪完的人性昇華都飽滿扎實，唯一的疑慮可能是每場戲油門都推到底，看久了會有點疲乏。

《疫起》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至於陳澤耀在《富都青年》，則是備受兄長照顧疼愛的邊緣青年阿迪，戲裡他為錢賣身還鋌而走險，因為犯下大錯連累家人，一改原本剛烈性格，重新做人後，尋根思鄉。角色的前後反轉也是很立體，而且在導演刻意的安排隱喻下，同性曖昧的成分也增添角色的複雜性。

《富都青年》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邊緣弱勢族群，悲苦勾人揪心

這一類角色應該是最容易被電影獎看見的，因為跌宕起伏的悲劇人生最能讓角色發揮演技，引起觀者的同理心，而達到共鳴。

吳慷仁在《富都青年》裡詮釋在幽暗處生存，沒有身分證明的聾啞邊緣青年，他與陳澤耀這對亡命天涯的兄弟檔，哥哥小心翼翼，浪子弟弟衝動大意，最後沒有意外地走向悲劇。身為台灣演員的吳慷仁跑去馬來西亞演電影，好在角色設定不用學馬國腔調，只需要靠眼神肢體演繹，滿佔便宜（當然下的苦功也是沒有少）。後段那場在監獄裡跟輔導人員對談的情緒抒發戲，是標準得獎場，憤懣不解、苦痛壓抑傾瀉而出，瘖啞奮力地吐出求死心境，表演極具渲染力，扣人心弦，影帝得獎機會極濃。

而在《小曉》扮演躁鬱症小曉的林品彤，又是另一個身心失常的角色類型，過動兒少女面對同儕的歧視排擠，以及母親與老師間越界的禁忌情感關係，逐漸崩毀的生活就像那場山雨欲來的風暴。這個角色的身心都備受煎熬，而在《美國女孩》就展露超齡表現的林品彤，這次在《小曉》裡將主角的情緒和肢體都刻劃得精彩，尤其與母親陳意涵張力十足的對手戲，也很純熟到位，是令人期待的天才童星。

《小曉》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但是，要比慘可能沒有人比下面這兩個角色更慘：黃梓樂於《年少日記》裡其實已經算是男主角戲份，這個因為課業問題而被父親家暴的可憐小男孩，面對資優生弟弟帶來的壓力與母親的情緒勒索，他的承擔超乎正常小朋友，最後終於崩潰。黃梓樂靈動的大眼詮釋出無助、悲傷、受挫，令人心疼。而另一位《白日之下》的梁雍婷，這幾年的港片常可以看到她的演出（入圍片《年少日記》和短片《裊裊》也都有她），角色類型也多元。她在《白日之下》演出外觀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小的弱智少女，還不幸被療養院長性侵，梁雍婷將那種擔憂膽戰不知怎麼表達的痛楚演繹得入木三分，一場被社工談心詢問時突然的失控自殘戲令人印象深刻，可惜角色戲份略顯不足。

《年少日記》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最難演的其實是生活，亦是真實人生

《本日公休》入圍的三個演員，應該都屬於這個類型──畢竟電影本身的生活感極強。傅天余導演的作品溫潤柔和，細膩素雅，有點類似日本導演山田洋次描繪生活的庶民電影。主角原型其實就是導演的母親，這是她拍自身生命情感的作品，而她請來了國寶級的女演員陸小芬飾演這位傳統台式家庭理髮的阿姨，這個標準台灣母親的堅韌溫暖，體貼認命是如此自然，陸小芬更是演得貼切深情，電影沒有她絕對不會成立。片中一幕她一邊理髮，一邊感念客人恩情的哽咽落淚，可以說是演技範本；還有面對無緣前女婿的告別，強忍著驚訝惋惜的淡然內斂，也是好戲，如果能在四十年後再度封后也是金馬美事一件。

而片中飾演暖心修車老闆的，陸小芬的無緣前女婿傅孟柏，表演自然平實沒有虛招，跟陸小芬的對手戲尤其好看。飾演傅孟柏老婆（也是陸小芬女兒）的方志友，也將離異夫妻的微妙互動掌握得有趣可愛，面對丈夫車廠生意的難關與自身想創業成為理髮師的野心，要把這角色歸類在「正派勵志」類別也行。

《本日公休》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中國女星胡伶則是詮釋《菠蘿，鳳梨》中那位望女成鳳到近乎偏執、且疲於奔命的可憐母親。整部片的鏡頭都在她身上，戲份吃重，表演也相當紮實深刻，許多情緒流轉都以寫實且生活化的方式處理。片尾有一場致敬《羅馬》的海岸戲，導演還刻意不拍臉部表情只拍身體顫抖，製造表演情緒的期待懸念。沒有意外的話，她會是陸小芬最大的對手。

而《五月雪》裡的萬芳則是詮釋 513 事件的受害者家屬、長大後的阿英，跟吳慷仁類似，萬芳以一位台灣演員去演馬來西亞電影中的當地人，她必須要有具說服力的腔調模仿，這部分的苦功是可見的。萬芳是電影下半部現代式的女主角（雖然提名的是金馬女配），她飾演的角色幾乎被丈夫軟禁在家，一個從頭至尾都被壓迫的女性，突破一切阻礙去無名氏的華人墓地掃墓，那場媲美《愛情萬歲》的長鏡頭哭戲，萬芳在大量獨白後的崩潰痛哭，似乎把前面的壓抑苦悶全然宣洩，足以讓人見識到她金鐘影后的扎實表演功底。

《波蘿，鳳梨》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人性複雜，善惡難辨

今年特別的是入圍者中很少反派角色，大多都在善與惡之間游移，呈現道德面向的複雜性，真正的反派只有在《白日之下》演出邪惡療養院長章劍華的林保怡，他將陰沉猥瑣的療養院院長演得入木三分，令人不寒而慄，角色形塑透過外在肢體的缺陷，也十分搶眼，他內心的殘缺與外在的殘缺相輔相成，這個角色的原型確有其人，而林保怡的詮釋拿捏足見功力。

陳慕義在《老狐狸》扮演的謝老闆，則是某種鄉土地緣上的商業獲利人物，他是男主角白潤音飾演的廖界在父親之外，另一個學習這個世界運作法則的對象，甚至有點類似另一個父親的投射。陳慕義的表演深藏不露、靜水深流，一幕在車上與廖界談心述說過往的橋段，是壓抑的真情，感慨萬千的宣洩，蕭雅全導演營造出自我對話感，讓陳慕義的這場內心戲演得極具火侯韻味，也讓他相當有奪獎勝算。

《老狐狸》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同樣在《老狐狸》扮演收租秘書林珍珍的劉奕兒，則是從一開場入鏡就令人印象深刻，裝扮和走路姿態都活脫脫就是在庸俗世界裡走跳闖蕩的女子。劉奕兒的表現恰如其份，不張揚，卻情深味濃。

在《小曉》扮演外遇母親薇芳的陳意涵，在片中份量與林品彤並駕齊驅，陳意涵演活了一個身心俱疲、內心空虛的母親，她的寂寞靠和女兒的老師外遇來填補，但是永遠填不滿的是和不定時炸彈般的女兒間的裂縫。陳意涵有著多面向的角色發揮，她的怨憎無奈、偷情歡愉、爆發宣洩，展現十足的表演能力，如果奪下女配角獎也不會讓人覺得意外。

《小曉》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類型角色，正派勵志

年度台灣電影票房冠軍《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電影本身在各式類型中混合交融，林柏宏飾演的同志鬼魂當然就是大家心中最像同志的類型演法，他也的確將毛邦羽的傲嬌嗲氣、俏皮逗趣、脆弱暖心演繹得活靈活現，在誇張的刻板印象中給予鮮活的形象，賦予類型角色重要意義。

香港新生代女星鍾雪瑩以《填詞撚》片中懷抱填詞夢的青春少女羅穎詩首度入圍金馬影后，我對她比較有印象的是《殺出個黃昏》的不良少女，表現很自然亮眼。在勵志成長青春片《填詞撚》裡，鍾雪瑩詮釋一心一意想成為填詞人的少女，造型很類似《初戀那件小事》的女主角，她將角色的執拗奮力詮釋得自然可親。從校園到出社會，歷經不同的關卡與人生波折，在生命成長和藝術創作兩邊，我們都可以輕易認同這個角色的喜怒哀樂，是很成功的類型詮釋。

《填詞撚》電影劇照／金馬影展

去年以《緣路山旮旯》入圍金馬女配角的余香凝，今年以《白日之下》中的熱血記者凌曉琪入圍金馬影后，足見她這幾年表演實力的精進。余香凝成功表現出角色的正直勇敢，無畏無懼，成為人性良知的化身，一幕思念爺爺落淚吃著小熊餅乾的橋段細膩感人，最後費勁心力揭開真相，卻不被部分人士感激還被指責⋯⋯，姜大衛那句「不要因為做對的事而感到內疚」的鼓勵搭配邊開車邊痛哭的一鏡到底，更展現余香凝的精湛演技。

雖然說，電影搬演的常常是悲愁傷感的跌宕人生，但是有裂縫才能透光，那些在膠捲上萬姿風采的身影，就是通過幽微深處直照人心的救贖之光。以上這二十位入圍本屆金馬主配角獎的演員們，都在各自的作品裡貢獻出他們的神采靈光，無論得獎的是哪一位，都值得大家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