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1.11

By 彭紹宇

《老狐狸》:給男孩的成年禮,也是給我們的當代寓言

人生的方向潛藏於無數選擇中,因為遇見哪個人,經歷什麼事,不知不覺轉了舵,僅僅是一個細微切角的差異,時間累積後也足以鑄成巨大鴻溝,於是漸漸地,成為自己不曾想像的人。

這些改變無聲無息,甚至許多時候我們無從意識到,但在電影裡,岔路得以變得鮮明,何去何從,也都在那些悄然的抉擇中定了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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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動時代的旁觀者

一九八〇年代末至九〇年代初,是臺灣充滿能量、迅速變動的時際,劇變不僅存在政治與社會上,同樣翻天覆地的還有股市。股票生意高捧著許多不曾做過富裕夢的人,人們說臺灣錢淹腳目,隨意投隨意賺,只是當錢財唾手可得,誰還有心踏實度日?

社會人心躁動,宛如一顆又一顆浮上的泡泡,體會何謂階級翻身的反重力。然而,錢財是機運,機運如潮水,總有漲退時,偏偏那些在股市中著了魔的人早已失去撒手不玩的籌碼,卻又無從得知山雨欲來的危機。在那樣時代下,日常的腳步聲被一心致富的歡呼音量蓋過,孰善孰惡,似乎不再重要。

然而,縱使時代氛圍如何浮動,有人卻始終忠厚安份,廖泰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擔任餐廳領班的他是位單親父親,與兒子廖界在租屋處相依為命,努力攢錢盼買下屬於自己的一間房子。廖泰來善解人意、盡忠職守,當所有人都彷彿集體站上跳舞機,隨著投機主旋律下意識地舞動,老老實實過生活的他,反而成為異樣的旁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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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買房雖是父親的目標,但這份盼望卻在兒子廖界身上產生更強大的驅動力。偶然一日,男孩遇見人稱「老狐狸」的房東謝老闆,謝老闆在男孩身上見到自己過去的影子,他教導男孩如何成為強者,如何利用「不平等」讓自己獲勝,於是這個與父親性格南轅北轍的人闖入男孩生命中。

身為徹底現實主義者的謝老闆,無形中影響著男孩的思考模式。

電影至此,作品核心終於隱隱現身──「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蕭雅全導演在作品拋出這個問題。對男孩廖界而言,他比大多數同齡人都要早離開童年,他仰望的身影一直是任勞任怨的父親,沒想到謝老闆的出現挑戰了父親。這不僅是貧窮和富有的對立,更是價值觀的相互抵觸──單純或狡詐,推己及人或獨善其身,一心嚮往變強、渴望富裕的男孩會如何選擇?這是電影最有意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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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雅全電影中的命運探問

導演蕭雅全的作品一向有種詩意魅力,片中對白乍聽迂迴,卻總在心領神會時變得力重萬鈞,有些互動甚至無須言語,僅靠眼神或肢體便飽滿意涵。他不停駐於角色本身或情節表面,而試圖往更深入的哲學層面挖掘,使他的作品得以被不斷再讀,每每有新發現。

除此之外,對命運的探問也一向是導演關注的題目。前作《范保德》關乎離開與留下的人,裡頭有這麼一段台詞:「所有你想聽的過去的故事,都隱藏在未來之中。或者說,所有未來的故事,都隱藏在過去裡。」到了《老狐狸》依然精準貼切。《范保德》從未來(亦即相對於過去的此刻)切入,溯回角色身世背景,映照父執輩的離開與留下,是如何重擊父子三代的命運。《老狐狸》則從過去延展,藉由男孩廖界的眼,望見父親廖泰來在大時代下的生存方式,也目視著當人生哲學遭逢挑戰時,要如何抉擇自己的信仰?又最終使廖界在未來成為什麼樣的大人?

同樣講述父子關係,《范保德》情深至無語的矛盾,在《老狐狸》幻化為不同樣貌,無論對父母輩,抑或對於時代下逐漸消逝的良善價值,電影都像是一次溫柔致意。雖然鏡頭對焦父子關係,但《老狐狸》其實是蕭雅全獻給母親的禮物,片中善良父親廖泰來的角色原型,便出自他的母親,使作品既描摹時代下的臺灣人群像,也具備情感中的私密性,兩相平衡並不容易,人人都能在故事裡看見熟悉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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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回臺北氣味的時代氛圍

另一項難得的則是作品中的臺北氣味。當許多電影裡的「復古」成為某種一撕即掉的壁紙或濾鏡,《老狐狸》的古味則像吐納般自然,時代氛圍似呼吸一樣,連動著角色樣態與環境韻味,不格格不入,也不搶丰采。導演藉許多方式找回四十多年前的質樸,例如以「關瓦斯」和「讓水龍頭滴水以節省水費」呼喚擁有共同記憶的觀眾,或以家庭代工此類具象元素,描摹當時小人物的日常生活。

景框中的時代背景之所以成立,也相當大程度歸功於細膩的美術設計,即使在大銀幕呈現也不失真。配樂與音樂的使用同樣不可忽視,其中化用老歌〈一隻鳥仔哮啾啾〉的新曲〈鳥仔〉,以及同樣經典的西洋老歌〈When I Fall in Love〉為電影在聽覺層面上色,勾勒令人流連忘返的時代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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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道德價值間徘徊的當代寓言

自認聰明守著錢財,擁有滿街房產卻孑然一身的老狐狸,帶著魔幻色彩,打從出場即狹著氣勢與神秘感,如此角色何嘗不象徵人生中的許多誘惑?人們心裡或許都曾有過這樣的老狐狸,以為強大的人都是無情的,因而失去了同理。但《老狐狸》不是非黑即白,我們逐漸看見謝老闆何以成為「老狐狸」,電影捕捉人心的複雜性,呈現出灰色地帶,增添玩味的空間,才得以如此迷人。

老狐狸如此利己,如此漠然,但他的無情,實是對已逝母親的深情,是在受傷後保護自己的鎧甲;廖界練習過無數次「干我屁事」以斷絕同情,但在霸凌自己的同學面前,他依然選擇善的一途。沒有人是絕對的善或惡,而是不斷在價值之間來回擺盪,深諳此理的《老狐狸》不妄下定論,也不居道德高處,於是書寫出一則難以輕易定義的當代寓言。

樓起樓塌,一群人笑了,一群人哭了之後,是什麼失落了,又是什麼依然不變?蕭雅全為八〇年代末的臺灣景象留下見證,而《老狐狸》留給男孩廖界的成年禮,是讓他在二元的強與弱之外,有了更多選擇與想像──這也是導演給予我們這個世代,一個溫柔而言之有物的回應。

全文劇照:華映娛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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