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15
By 黃郁書
《游牧人生》:從天地寂寥駛向天地遼闊,我們路上見
電影一開場,冰天雪地裡的芬恩神色憂傷,帶上些許承載回憶的物品,便開著白色露營房車駛向灰濛濛未知的前方。公路蜿蜒無盡,四周蒼茫荒蕪,她孓然一身,天地無依。
如同所有車居游牧族的起點。
他們之中,許多人大半輩子勤懇工作,也曾過著中產階級的生活,卻在 2008 年金融海嘯後,面臨裁員、養老基金化為烏有、房產被收回或房價驟跌等窘境。或者像芬恩過往定居工作的「帝國鎮」一樣,整個小鎮賴以為生的工廠倒閉,每個人都得離開。也可能是在離婚後失去住所,又或是不幸生病、付完高額醫藥費後所剩無幾。
報導文學《游牧人生:二十一世紀美國的生存之道》,正詳實紀錄了這群美國如今高速增長的車居游牧族。無力負擔房貸、房租的他們,年屆退休之齡也難以再找到穩定工作,於是決定從「住房」這項沉重的經濟負擔中解放,將生活所需全濃縮進一輛房車,隨著營地管理、甜菜加工和亞馬遜倉儲等季節性打工,四處遷移。
作者潔西卡.布魯德以近身跟訪,帶領我們深入車居游牧族的日常和難處。從尋找可過夜的免費停車位,解決暖氣、水電等問題,面對警察與居民的盤查探問,到亞馬遜倉庫內的高度勞動與效率壓力,靠止痛藥撐過的各式工傷,以及他們交流技術與故事的盛大聚會「橡膠浪人會」。也有他們一路上的心態調整,對物質主義的批判,還有車居游牧族琳達.梅伊想買一塊地,建造自給自足、與生態共存之「地球方舟」的夢想。
透過報導文學,能對車居游牧族的社會經濟脈絡有更全面的認識,不過,聚焦特定社會現象的報導仍有其時效性,閱讀時也會傾向旁觀理解的角度,不容易對受訪者的處境切身共鳴。而由法蘭西絲.麥朵曼主演兼製片、趙婷導演的《游牧人生》電影,不僅沒有落入議題先行、過度戲劇化等改編誤區,還進一步突破了報導文學本身的侷限。整部片飽含溫柔敦厚的襟懷,鏡頭詩意而不失真,敘事溫婉而不溫情,既讓現實中的車居遊牧族參與演出、講述自身故事,更將之昇華到對於人與自然、詩與永恆的凝望,這大抵是電影藝術最美的境界了。
以車為居的侷促,在亞馬遜倉庫打工的勞苦,電影最初幾幕便俐落呈現,卻未加以渲染著墨。我們只是看著偌大的倉庫裡,流水線上一個個小人兒反覆動作,芬恩穿梭於層層疊疊的倉儲架與輸送帶,盡職地裝箱、封箱、掃碼、搬運、上架,唯一的放鬆是午餐時間簡短聊天,身邊同是把家刻在身上的人。隨後,芬恩在別處巧遇舊時鄰居,對方問到亞馬遜的工作如何,她淡淡回答:「薪水不錯。」
留白、克制的電影基調,十分吻合這群車居遊牧族的狀態。人到中老年,經歷過大環境與個人經濟處境的大起大落,面對生活的艱難,主流價值的眼光,他們有妥協,也有內心的掙扎與期盼,卻沒有要高聲抗議、吶喊疾呼,反而欲言又止、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命運流轉,季節遞嬗,芬恩獨自上路,從天地寂寥,一路跋山涉水駛向天地遼闊。最初的不得不、以為的落魄,在緩慢悠長的顛簸中,因著篝火點燃的交心、萍水相逢的互助,隨著一天天日出日落的靜謐魔幻,竟也漸漸成為甘之如飴的選擇與認同。
尤其深具啟發性的,或許是遇見癌症末期的真實遊牧族史汪奇。人生來到盡頭,有什麼是妳千山萬水走遍後,還想再看最後一眼的風景?曾經心心念念珍藏的物品,如今都捨得送走了,史汪奇只想再去一次阿拉斯加,看棲居在那懸崖上的千百隻燕,生生不息,飛舞盈滿整個時空,那一刻生命臻至完滿,而她似乎就要跟著飛翔──
自由。
丈夫病逝,曾經共同生活的痕跡,全都跟著「帝國鎮」的消失一起荒蕪。沉甸甸壓在芬恩心頭的失去與逝去,讓她即使拋開對物質和安穩的需求,游牧在公路和曠野中,仍未能真正感到自由。是史汪奇的透徹和豁達,如此讓人悸動,讓芬恩終於能開始享受陽光灑落森林的朝氣、裸身沐浴於溪流的沁涼,享受與人歡笑、與人結伴。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不確知趙婷受到多少中國/東方文化的影響,但電影對人物的塑造、畫面呈現的意境,劇情的留白寡淡、人與人情感的若有似無,全都獨樹一格,與西方慣常的運用頗為不同。比如《阿拉斯加之死》作為相似類型主題的電影,主角亞歷山大的反叛與冒險性格,旅途中遇見的愛情與親情,面對大自然險惡的征服或被征服,最後撥雲見日的宗教之愛與神聖,在在都是典型的西方導演作品。
然而在《游牧人生》裡,最迷人的,卻是那一幕又一幕的天際無邊、山巒悠遠,沙漠廣袤、公路綿延。鏡頭的視角,讓萬物風景寧靜而自然地,彷彿打從宇宙天地之始就坐落在那裡了,不是主角或誰眼中的模樣,不征服誰、也不被誰征服。當芬恩緩步走入其中,既不偉大也不渺小,就只是和諧地融入,成為天地的一部分。
令人想起宋代文人的山水畫,不重細節寫實、而重意境悠長,又或是道家哲學的齊物逍遙,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沒有神,卻能望見永恆。
「我是否該將你比喻為夏日? 比起夏日,你更溫柔動人。 狂風搖落五月珍愛的花蕊, 夏日只是個稍縱即逝的季節。 時而,穹蒼之眼炙熱難當, 時常,穹蒼容顏金光褪藏, 美景時時衰微,融入下一個美景, 或順應機緣,或循自然荒野的行徑。 然而,那屬於你的永恆夏日從不老去, 你所擁有的夏日之美也不曾淡去, 死亡無法誇言,你曾漫遊於他的陰影, 因為你已誕生於時間永恆的詩句。 只要有人呼吸,有眼凝視著, 這首詩將長存,並賜予你永生。」
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第 18 首,芬恩的婚禮誓言,唸給二度遇見的年輕遊牧族德瑞克。永恆是什麼?是那充滿孔洞的石頭,風蝕峽谷間的跳躍與遙望,遍地普通、握在手中卻成為信物,牽起萍水相逢,投擲入悼念史汪奇的篝火。是夕陽剪影下仰望模型恐龍,山林間頹然傾倒的參天巨樹,是見證生老病死,帝國興起又衰落,而海天無垠,萬物生生不息。
電影的尾聲,芬恩回到杳無人煙的「帝國鎮」,時光還凍結在石膏廠關閉那天,成為她的永恆夏日,她飛舞著百千隻燕之生的懸崖。再看一眼,再撫摸一遍,所有實體的紀念都無須留戀了。她再次上路,這一回,前所未有地自由。
黑幕之中,浮現了最後的文字「獻給那些不得不上路的人」。忽然懂了導演為何選擇淡化、甚至略去報導文學裡,車居遊牧族辛苦的一面、勞動工傷的情節。這本是獻給他們的電影,若其中的優美雋永,能將他們的勞苦昇華為值得追尋的自由與寧靜,那便是藝術的意義了。
而他們即我們,相遇即久別重逢──
我們路上見。
全文劇照提供:二十世紀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