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31

By 張硯拓

《PLUTO 冥王》:永不凋謝的鬱金香

我最喜歡的一部漫畫是《獵人》,但我最愛的一位漫畫家是浦澤直樹。

從大學迷上《20 世紀少年》,並回頭補完《怪物》開始,浦澤直樹一直是我心目中連載長篇漫畫的最高標。一方面,他的分鏡和交錯「剪接」的敘事節奏,其實很電影,彷彿早早呼喚著我日後萌發的影評魂;另一方面,他總是能在動輒好幾年的連載期間,把不斷展開支線、堆疊謎霧、「與此同時在 100 公里外的小鎮上⋯⋯」的招牌「浦澤式懸疑」,經營得宏大又迷人,再在最後(雖不是百發百中地)一一收線,串成不可思議的魅力。

這等功力,我在其他連載長篇的漫畫家身上,都沒看到過。所以當 Netflix 出資製作《PLUTO/冥王》的動畫版,對我而言,是非同小可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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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 60 年的三個普魯托

1964 年,手塚治虫在他的漫畫《原子小金剛》(鉄腕アトム)連載了〈地上最大機器人篇〉(地上最大のロボット),描寫一位蘇丹創造出機器人普魯托(プルートゥ),命令他打倒包括小金剛在內的七個全球最強的機器人,成為機器人之王,以讓蘇丹統治世界。

2003 年,浦澤直樹改編〈地上最大機器人篇〉成《PLUTO》,在月刊上連載至 2009 年完結。浦澤保留了原作「一一挑戰」的結構,但大幅厚實每個機器人的背景故事,想統治世界的反派則被現實中、美國與中東的關係(2003 年正值美國入侵伊拉克)置換了;至於原作中最有趣的,被造來戰鬥/戰勝其他機器人的普魯托其實不太情願,以及他與小金剛兄妹的惺惺相惜,則成了浦澤筆下富含層次又悲傷的「使命 vs 宿命」編排。

還有,原作中小金剛為了追求勝利,從十萬馬力被升級成百萬馬力,這當中「追求力量(軍備競賽)不是正解」的信念,也被浦澤大幅調整,成了對心靈強韌度的探討。

接著,2023 年,《PLUTO》終於有了動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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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先說評論。我認為這次的動畫化是在安全牌中,足見誠意的、值得稱讚的企畫,所有段落(在我的記憶範圍內)都從漫畫版而來,包括對白、分鏡和刻意保留畫筆的質感,都讓人感覺這就是「動起來」的《PLUTO》漫畫。段落順序只有些微調,尤其前面説過浦澤的節奏很像影劇,這次動畫版少少更動之處,都可見讓故事更順暢的企圖──尤其是在大力解謎、收線的後半部,讓故事更完整、從容、合乎邏輯了。

保留原汁原味的同時,許多作畫的背景細節、人物動態和顏色光影,也在 Studio M2 的操刀下得到增強,漫畫裡用風暴帶過的幾場戰鬥雖然猶抱琵琶,但多了生動的聲/光閃效,氣勢倍增。尤其最後一戰更是非常好看。

整體而言,與其說這是「改編」成動畫,我更傾向這是動態的浦澤漫畫。因此,接下來的討論會把動畫、漫畫兩個《PLUTO》文本,視為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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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派(而且天真)的 AI 命題:什麼是人心?

二十年後再看這故事,尤其在 AI 的大躍進令人類緊張的此刻,反而顯得《PLUTO》真是浪漫得可愛。

這自然有其時代因素。2003 年正值網路起飛,全世界對科技帶來的文明便利性瀰漫著樂觀,對當時還很「科幻」的人工智慧的想像,則離《2001:太空漫遊》(1968)的警示已很遙遠,離《銀翼殺手》(1982)的悲傷同理還近一些;甚至那些年,前有《變人》(1999)和《A.I. 人工智慧》(2001)的擁抱和疼惜,後有《駭客任務2、3》(2003)對機器意志的(稍微)平反,再之後還有 2008 年迷死人的《瓦力》⋯⋯

所以,不意外地,《PLUTO》以樂觀的性善論看待 AI,或更準確地說:其中機器人理解和感知(perceive)世界的方式,以及表達邏輯,都跟人類基本相同。而《PLUTO》對人性很有信心。

在此,對於 AI 各式面向的討論和度量:情感、人際、自我認知、夢境與記憶⋯⋯幾乎都可以降維到單一個向度,那就是「接近人類的程度」上。天馬博士說:「完美的電子腦不是被創造出來的,是成長出來的。需要挫折與悲傷、憎惡,與足以引發殺機的仇恨。」當機器人擁有這些,能夠同理、想像、消化悲傷成領悟,其實就是人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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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可以說,《PLUTO》是以正面表列在拆解「什麼是人?」──人類(完美的電子腦)會作(惡)夢,會嚮往家庭,會欣賞花田與音樂之美,會想要報仇。人類會說謊,而且會對自己說謊。人類也會在最深的黑暗裡,找到希望。

有道是「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這說的是人類妄想接近真理的徒勞。而《PLUTO》則是說:「機器人一說起運氣,人類就發笑。」因為我們預設程式的運算不會有意外,但再強大的電腦都無法摸透整個宇宙的運行,也就得不到「處世」之道。

故事裡,最接近人類、甚至「比人類還人類」的,自然是小金剛了。他有最溫暖的心,善良的靈魂,孩子般的純真,以及一群圍繞他的美好人們。其他機器人的記憶晶片都在後腦,只有他的是在心上。這讓《PLUTO》基於對人性本善的信仰,經過一番推導後,成了對人工智慧充滿樂觀的,浪漫派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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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與子:神與他的創造物

另一項有趣的觀察是:我這次才意識到《PLUTO》根本是一群中年男子的悲歌。他們共同為過去戰場上的不得不,付出了代價,為時代所犧牲。這可以從其中的許多對「父子」來談:蓋吉特、伯朗德、艾普希隆都是嚮往為父的機器人,這不但賦予他們「人性」,堆升死亡的悲壯,也道出即使是機器人,仍有著為了後代倒下、成為養分的傳承意念。

人類方的亞伯拉和天馬博士,更雙雙因為喪子而入魔,由此開啟頗富層次的主體意志、本尊與代理的探討。亞伯拉對薩哈多說:「是我創造了你,你要違抗你的父親嗎?」天馬博士則稱小金剛是失敗之作,因為不論再完美,有再強的性能與再美好的性格,一個人都無法取代另一個人。

究竟,為什麼人類要生養後代?這股本能從何而來?有一說是為了延續自己,以自我複製來延續個體的存在;也有一說是為了得到陪伴,以及得到照顧;再有一說是要滿足支配、擁有他人的慾望。這些都可以在《PLUTO》裡發現,或者說:就是人類創造機器人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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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是創造機器人的神,這是比父子還要絕對的位階關係。而《駭客任務》説:機器的核心是程式,程式都要遵守某個使命(purpose)而運作,所以普魯托身不由己,只能聽命,這是人與機器最大的不同──但話又說回來,能夠不被自己的使命、欲求、憤恨、悲傷與不安全感控制,得到真正自由的人類,又有多少呢?

劇中真正「集大成」的角色,依然是小金剛。他有三個父親:創造他的(生父)天馬博士,用愛灌溉他的(養父)御茶水博士,以及讓他繼承了精神的(理念之父)蓋吉特。三者的並存、角力、互相理解與制衡,乃至其中的衝突性,給予小金剛完整的愛,這其中有放手,有信任,有託付,也有疼惜。於是從中,小金剛有了「選擇」的主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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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凋謝的鬱金香

這二十年來每當想起《PLUTO》,我都會想起這句:「從仇恨裡,什麼都不會長出來。」除了對 AI 的天真浪漫,以及傳承好幾代日本動畫/科幻作者心中的反戰理念,這故事最動人的核心,還是對仇恨的放下吧。其中有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反機器人 3K 教團的小卒仔(但他也是個父親)──他精彩的心路歷程,完整呈現了這理念。

但來到動畫版,最令我激賞的更動──除了海蓮娜去日本旅行順便拜訪漫畫還沒有的天空樹、或是御茶水博士的地圖 App 就是 Google Map──是把關於蓋吉特的記憶真相,完整地搬到小金剛「回神」那一刻。那原本就是非常動人的段落,這樣小小一調,更顯得劇力萬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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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讓小金剛在甦醒後先寫出一套「反陽子炸彈」的算式,除了是熱愛毀滅地球的浦澤再次搬出老派的科幻符碼,這次看我還發現:這不只在給予故事危機感,也是在描繪負面情緒的「排解」吧。被有毒男子氣概感染的人,會踹桌子、摔盤子、用力關門,而小金剛則是寫出一個毀滅地球的方程式。

《PLUTO》是一部承認了所有負面情緒的價值,相信它們會沉澱在記憶深處、形塑人格的作品。這才是它能夠存在二十年,依然縈繞人心的原因。正如它的名字「PLUTO」就是冥王,是掌管生死之神,代表毀滅也帶來重生:一朵鬱金香長遠的挺立,要用身邊所有生命的枯萎去換。普魯托帶來的殺戮,讓重生的小金剛成為更完美的機器人,比人類還要有人心。這是從最深的恨意裡長出最強韌的善──或是說,沒有理解真正的惡,就不能真正地掌握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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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模仿,就會變成真的

最後我還想提:二十年來每次重看《PLUTO》,我都會讚嘆一次諾斯二號的故事──這個獨立於整個主線外的段落,精巧、恢宏、起伏完整,動畫版更多了骨灰級樂迷浦澤直樹繼〈賢知之歌〉後、再一次自己譜曲的兩段民謠、鋼琴曲。諾斯二號是個想欣賞音樂,想學會用音樂表達自己的機器人,這是多麽浪漫的想法啊!而當他告訴作曲家:「你的惡夢不是夢魘,跟我的不一樣。」又是多麼讓人心碎。

「只要一直模仿,最後就會變成真的。」這是《PLUTO》另一個對人類行為的詮釋。其實,人類的嬰孩也是從模仿開始學習一切,而不斷模仿人類進食、交際、哭泣與欲求的機器人,終會懂得其中的「意義」。但一旦懂得了仇恨,要學會放下,又是另一堂課。

這幾天的我,一邊看著電視上的《PLUTO》,一邊翻著收藏二十年的漫畫在手上對照,能在這麼多年後再次親近它,我衷心地享受。接下來,我且期待《20 世紀少年》也能動起來,再讓全世界一起熱血啊。


全文劇照:Netfl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