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19
By 倉鼠球営業中
《舞伎家的料理人》:太多可愛,太少現實──談原作漫畫與改編劇的差異
在威尼斯、坎城、奧斯卡與金球獎屢受國際肯定的日本知名導演是枝裕和,電影作品雖然相當豐富,卻幾乎未曾執導過日劇。1/12 在 Netflix 獨播的《舞伎家的料理人》是繼 2012 年由富士電視台製作的《Going My Home》之後,是枝裕和首次擔任完整劇集的導演。
本劇具備眾多具有吸引力的元素:京都、料理、充滿神秘感的藝伎文化,更邀來當年不論在口碑與票房都大受好評的《小偷家族》的一票演員班底再次合作,開播之前就讓眾多日影、日劇迷引頸期待,好奇向來擅長駕馭溫暖日常題材的是枝裕和會帶來什麼樣的作品。
雖然是枝裕和以「溫情」為名,但早期與晚近的作品所呈現的層次其實有很大的不同。從 1995 年的《幻之光》開始,到《下一站天國》、《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與《橫山家之味》,溫情之中都帶有一股冷冽的鋒利;後期的風格則更偏向純然的溫潤,減少深沉、幽微的人性刻劃。
如果說電影如同料理,需要不同層次的調味才能顯得風味飽滿且餘韻無窮,近年是枝裕和所端出的菜色固然甜美、討喜,卻就是少了一味。《舞伎家的料理人》更可說是是枝裕和作品裡面最為夢幻軟綿的一部,火力全開地展現少女的明亮笑顏,替藝伎產業與置屋裡的生活裹上厚厚的糖衣──而這也是我不喜歡這部戲劇的原因。
療癒與社會寫實,並不互斥
談及本片對藝伎/舞伎產業的美化,其中一種會出現的論述是:「所有內容都要符合現實的話,那看紀錄片就好了,不能好好享受這部日劇的療癒嗎?」對此,我的想法是:療癒與社會寫實,並不是互斥的兩種元素。
事實上,由小山愛子創作,成為第 65 屆小學館漫畫獎少年向部門得獎作品的同名原作漫畫,就是在兩者間把握住適當平衡點的案例。原著漫畫的風格清新可愛,卻反覆明確地強調舞伎對外封閉、過度勞動等灰色產業的特性。舉例來說,漫畫的其中一話是兩名女主角季代與小菫的休假日:置屋內的舞伎每個月只有兩天能夠休息,好不容易可以一起排休的兩人說好到郊外野餐,沒想到由於幫忙梳頭髮的店家時間無法配合,小菫在期待許久的休假日無法放下頭髮,必須盤著舞伎的髮髻,約定的野餐也因為髮型限制而無法成行。貼心的季代明白小菫的失落,因此依舊準備了野餐的餐點,兩人一同坐在置屋裡的陽台,在灑落的陽光下彌補未能外出的失落。
另一個例子則是季代自己的休假日。置屋的媽媽看見季代欣喜無比的模樣,以為正值花樣少女年華的季代打算外出約會,殊不知休假的季代只是借了前任料理人阿姨的廚房,煮上一鍋極其平凡卻許久未曾吃到的咖哩,露出再幸福不過的笑靨。為什麼難得的休假日卻用來煮咖哩呢?因為在花街,客人幾乎都是男性,如何不讓他們想起「家庭」是最重要的事情,象徵家庭的溫暖印象的咖哩,是萬萬不能出現的。
從上述劇情可以看出,原著雖然以療癒為主要賣點,卻依然放置足夠多的寫實元素,剛剛好地喚起讀者對於藝伎/舞伎產業黑暗面的意識;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正是因為描繪了其生態的特殊性,才讓料理帶來的溫暖格外深刻而觸動人心。對比之下,日劇將原作對產業已經不能稱得上是尖銳的批判大幅刪減,又刻意強化京都傳統風情、創造一種「舞伎夏令營」的氛圍,呈現出的「療癒」更像是樣板化的文化輸出。
以原創角色作為對藝伎產業的微弱批判
過往作品不乏社會陰暗面題材的是枝裕和,並非沒有意識到藝伎/舞伎產業夾在傳統文化與女性主義間的尷尬位置──畢竟不論包裝得多麽華美,都無法迴避這故事是在描述兩名年僅 16 歲就放棄升學的少女,進入一個以年輕女性服侍更為年長的男性為核心的產業的事實。面對外媒的訪談,是枝裕和表示,針對這個議題,他希望留給觀眾自行評價,不過的確也嘗試加入了原著所沒有的原創角色作為平衡。而其中不是藝伎、不是舞伎,也不是工作者,而是基於身為梓媽媽的女兒的親緣關係才居住在置屋內的涼子,正是一個代表性的例子。劇中對於產業生態的不認同,幾乎都是出自於涼子口中。
訪談中雖未提及,不過就本劇的編排來看,設定為決定離婚而重操舊業的藝伎吉乃,以及雖然存在於原作,但角色性格與故事線都經過大幅改編,幾乎等同原創的紅牌藝伎百子,同樣也是為了讓《舞伎家的料理人》更貼近現實的角色。然而,從訪談內容,便可以清楚看出是枝裕和有意減少批判力道:
因為影視產業本身也需要改革,基於同病相憐而選擇減少批判,是枝裕和的想法是否正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與判斷,本文在此不多加闡述。然而我認為,正是因為存在這樣的心態,導致戲劇裡的角色出現了明顯的功能性劃分:除了涼子、百子背負批判的責任,並隨之擁有較為鮮明的情緒與個性,其餘置屋內的媽媽、年輕舞伎們,乃至兩名女主角,彷彿都是以「討喜」為目的而存在。
女性樣貌的扁平想像
《舞伎家的料理人》共有九集,除了最後一集以外,前八集都有共通的問題,也就是生活在置屋內的女孩與女人們的形象非常扁平。成功的角色塑造,應該做到讓觀眾信服每個角色都有複雜的多面性,除了各自相異的性格,甚至也會承擔不同的壓力和課題,因而產生對應的行動及反應。然而本劇所呈現的與其說是真實的女性,不如說是導演對於女性一廂情願的想像:正向、明亮、可愛、沒有任何負面情緒。
眾多角色之中,我認為常盤貴子所飾演的梓媽媽是最為失敗的改編。日劇裡的梓媽媽不斷地呆萌傻笑、談戀愛,以典型賢妻良母的形象給予舞伎們呵護,是一名設定上非常架空的角色。可惜的是,置屋內的媽媽們在本質上,其實具備非常值得延伸創作的豐富元素:不只身兼舞伎照顧者和管理者的雙重身份,還可能是因為自身年華逐漸老去,而與舞伎產生微妙比較心態的「前輩」。對比日劇,漫畫原作揀選了前者作為形塑媽媽的主要素材,其中一話關於媽媽的故事是這樣的:
某天看著在屋內奔跑嬉鬧的少女們,背負著管教壓力的媽媽忍不住對不符合訓練期待的她們發了脾氣。平常看起來精明幹練的媽媽其實並不喜歡板起臉孔教訓他人,疲倦的她走進小廚房,原本想請季代替自己準備暖暖的咖啡牛奶,卻在想起自己的責任之際又改口要了苦澀的黑咖啡。等待的過程中,媽媽好奇問起廚房內擺放的梅子與瓶罐,才知道季代正在釀製費工的梅子糖漿,必須挑除蒂頭、用牙籤在果實表面戳滿小孔,再與冰糖層層交疊放入瓶中裝滿。
故事的最後,結束在媽媽若有所思地望著手裡的梅子,再次決定改回咖啡牛奶,隔日默默地調整了自己對舞伎們的嚴厲態度,理性冷靜卻不失溫柔地告訴少女們,今天也要好好加油。
漫畫的這一話,我認為格外清楚地反映出原作與改編的差異。原作固然強化了置屋的光明面,卻並未抹除角色的層次,料理和療癒是人與人互動過程中自然產生的結果;改編劇卻是讓料理和療癒走在角色之前,角色的存在淪為替氛圍服務。
結語:意外的失望之作
每個人對於影劇作品的評價標準不同,而女性角色的立體度和能動性,是我在觀影時向來非常在意的重點。《舞伎家的料理人》在擁有漫畫原作基礎的狀態下,日劇的改編卻大幅削弱了角色的層次,過度放大女性被期待呈現的「可愛」,令人感到相當失望。此外,在處理藝伎/舞伎這類以傳統文化包裝,實際上卻是一種性別與勞動剝削的灰色產業之相關議題時,我也更期待看見作品審慎處理美化和虛構的界線,在保有娛樂性之餘具體反映現實中存在的問題,而非在塗上厚厚一層濾鏡之後,以「觀眾仍然有自行判斷的能力」作為無法直面現狀的推諉之詞。
不論看完本劇之後的想法是正面或負面,都相當推薦補看漫畫原作。除了得以滿足更多對於藝伎/舞伎產業的好奇,小山愛子在漫畫裡對療癒氛圍和寫實描繪之間的拿捏,或許也能夠開啟另一種想像:「如果放入原作裡面的特定故事/元素,改編日劇是不是會呈現得更好、更完整?」
全文劇照:Netflix 提供
註:作者自行翻譯,原文請見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