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25

By 張硯拓

天橋上的主編週記(四):火柴、錄音帶──其實不讓兒子回來的,是你自己

終於,來到這一集了。從去年十月就開始等,等全台灣一起見證女神的煉成。整部《天橋上的魔術師》最動人的表演,正是「點媽」孫淑媚在 Ep7.〈火柴〉的個人秀。

在開始大讚特讚前,先說個豆知識:Nori 支線的主題曲,表面上是河合奈保子的〈Smile for Me〉,其實真正內在是韓德爾三百年前寫下的詠嘆調〈Lascia ch'io pianga / 讓我哭泣〉。這首名曲上週已經現身,出自歌劇《Rinaldo》,哭訴的是命運和自由;不過同樣的旋律還出現在韓德爾更早的神劇中,原名〈Lascia la spina, cogli la rosa / 避開荊棘,摘取玫瑰〉,唱的是:

「避開荊棘,摘取玫瑰吧;」
「你在(尋找真理的)路上,將會發現疼痛/悲傷⋯⋯」

楊雅喆說,每一集《天橋》都是一個角色遇見魔術師,魔術師就像一面鏡子,照見他們內心的恐懼、哀傷、或美好幻想。這一集照見內心的,自然是點媽了。我喜歡她在天台上被追問兒子說了什麼,她邊回答自己加油添醋的「他說女朋友很乖,很漂亮,很會唸書⋯⋯」一邊心虛、氣弱,越講越小聲。做媽媽的心裡有數,但無法面對,月色下、火光裡,還在逃避還在逞強,手上燒著獎狀洩憤,但其實被燒掉的不正是過去的兒子嗎?是兒子那虛假的、必須掩藏自我的外殼。

我想起莫子儀說:《艾草》的潘麗麗其實知道兒子的性向,也漸漸接受;《親愛的房客》的淑芳阿姨則是知道,但不接受。點媽這個形象前衛、歷練豐滿的少婦,我們很容易忘記她活躍的商場江湖,可是上一個世紀八〇年代、比上面兩位再早三十年的老台北啊!魔術師說:「其實不讓兒子回來的,是你自己」──這裡說的「回來」,大概也非指形體的來去,而是心境上,願意接納他「仍然是」我兒子吧。

這一題,即使現在的媽媽都不一定能上手了,對點媽而言,更是越級打怪。

而這一集的孫淑媚,儼然入魔。從失魂地發傳單,到落魄的三明治人,對比前半部劇的光鮮、幹練,她不再是「演」出生動的新人格,俏皮地快言快語,而是真的失去什麼了。氣到騎上楊大正的背,一句「生兒子你都沒出 LP 嗎?」不管看幾次都讓我讚嘆;不過那之前的低聲細語:「什麼缺角,我兒子才沒有缺角⋯⋯」更是動人。

楊雅喆這麼形容:「歌手在唱歌的時候很拼命,而她把那種拼命放在戲上,知道什麼時候用力,什麼時候則是小聲的細膩。在我們聽來是小聲,但其實有很厲害的技巧在歌聲裡。」

孫淑媚則在專訪裡,說自己「和點媽一起虛心學習」:「我相信點媽也在學當媽媽。因為沒有任何人生出來就知道怎樣才是一個好媽媽,點媽也是。很多人都說,同理心對演員來講很重要,但我覺得當你進入到一個角色,那已經不只是同理心,因為他是你自己。」

於是,點媽也去了一趟九十九樓。從火車上的迷濛(《戀戀風塵》致敬注意!)到路橋上的十二婆姐,再到廟旁的地獄圖,母親化身兒子獨闖地獄,在夢寐裡照見自我。這裡的地獄為何?不就是不被認可的孤單嗎?那一面牆畫,是美術組頭哥的神來之筆,他的形容很生動:

「點媽從神龕出來,經過這邊驚甲欲死(怕得要死),變成一趟精神轉換──看著這些受難圖,想到兒子可能也這樣折磨自己,那身為家人、身為母親,看他現在這麼快樂,你能不能成全他?」

這一整趟戲,耳邊再度響起〈Lascia ch'io pianga / 讓我哭泣〉,且從(代表 Nori 的)年輕女聲漸漸切換到(代表點媽的)成熟女高音,在她為台上的孩子挺身、象徵著終於認同兒子的那一刻,開始轉向合音。這對母子的命題相呼應,遇見近似的荊棘和傷。「我覺得臺灣女性厲害的地方就在這,再大的壓力都扛得住,也撐得起來,很容易認清事情就是這樣沒有對錯,她就放開了,一切的一切都昇華了。」頭哥說。

當她隔著空無一人的廣場,終於和兒子四目相對,頃刻滿天的風鈴叮噹響──(拍這個鏡頭的時候,現場真的剛好起風!)──有了母親的接納,地獄也變成了天堂。

最後,依慣例幾點補充,和上面導演及頭哥的專訪,皆出自《天橋上的魔術師 影集創作全記錄》採訪過程:

🔥 其實〈火柴〉這一整趟「點媽尋子」的戲,原先是小不點的,是他去遠方尋找哥哥──(「呼叫哥哥,呼叫哥哥,你給我的超時空手錶是不是壞掉了?」)──但拍著拍著,大家越來越覺得媽媽去找兒子更合理,於是中途改本,孫淑媚天降大任──從結果來看,這真是最好的安排。

(不過各位點粉也別失望,下週最後兩集,都是小不點的主場喔!請期待!)

🔥 雖然整集都稱得上是得獎場,天台上的夜戲特別突出,火光下淑媚的怒容令人難忘。我當然問起這場戲怎麼拍的?楊雅喆憶道:「我不知道她會怎麼演,到了現場她問:我可以抓頭髮嗎?可以大叫嗎?我說『不行,通通都沒有,你只能看著他,然後快.要.爆.炸。』──結果她的演法真的快爆炸,眼睛都凸出來了,太陽穴爆血管,我很怕她腦中風!」

🔥 那場廟會戲,是三芝海邊一間老廟的外景。頭哥說:「雅喆想有個奇幻場,讓點媽一直看到兒子幻影,再從神龕後面放虎爺那裡轉出來,外面是熱鬧的迎神遊行,兒子就在花車上跳舞,像一夜之間、突然長大那樣的轉捩點。」

當時,那座老廟正準備改建,神明都被請到隔壁的香客大樓去了,變得很空曠,「我就覺得可以弄點什麼,雅喆說不然畫個地獄圖?但我不想畫廟裡送的那種十八層地獄,還有鬼差之類的,我只想畫受難的樣子。」於是邊拍,劇本邊改,頭哥在大紙上作畫,輸出成一比一真人大小,最後成果真是過癮。

🔥 說回詠嘆調〈Lascia ch'io pianga / 讓我哭泣〉,許多影迷可能覺得似曾相識,它曾出現在拉斯.馮.提爾的《撒旦的情與慾》和《性愛成癮的女人》,不過更為經典的運用是 1994 年的法國名片《絕代艷姬》(Farinelli)──一如藍祖蔚老師上週已經指出的,在這部十八世紀去勢男高音(castrato)的傳記片最後,男主角在舞台上唱的就是這首歌,動容全場

🔥 寫到這,我發現幾乎沒篇幅說第八集〈錄音帶〉了 :p。這集即是我在開播前說的:故事的邊界 = 記憶的邊界,《天橋上的魔術師》在此實驗了不只開放性,還是平行宇宙的敘事結構,大膽、有趣,還可以解釋成:「我記得阿猴真的把小蘭___」、「沒有啦我聽說只是___而已」──多少童年的軼聞和傳說,不都是用這樣模糊的方式被記得的嗎?

🔥 小蘭的台詞:「我想你的時候,就會數電線落下來的雨滴,一滴、兩滴、三滴。一天、兩天、三天。」這是《戀戀風塵》原聲帶裡許景淳的念白。這當然也是故意致敬。下週完結篇前,建議大家可以把《戀戀風塵》的主題旋律聽熟,保證值得喔!

全文劇照提供:公共電視、myVideo

2021年春天最受矚目的台劇、改編自吳明益同名小說的《天橋上的魔術師》在公視與myVideo開播,《釀電影》也不在橋上缺席,從劇評、每週跟播到「點媽」孫淑媚的深度專訪,我們深入八〇年代的中華商場,看孩子們的斑駁童年、那個世代的中年青年們的徬徨與哀愁,一起到 99 樓去走一趟。《天橋上的魔術師》專題請往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