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手遮眼，卻忍不住張開每個指縫──朴贊郁的暴力美學

若要為自己寫墓誌銘，我會這樣寫──
「他一生拍了 69 部長篇和 35 部短篇，寫了 48 部劇本。
身為一個電影導演，他算是比較不自私的人。」
──朴贊郁

電影導演多半擁有神祕形象，觀眾只能從電影作品去猜測其人的風格，像《寄生上流》導演奉俊昊就以對鏡頭、劇本、甚至演員的表演都必須精確到極致而聞名，這個讀社會學的處女座，在韓國影壇甚至有「奉 tail 」之稱。

然而電影風格更加強烈的朴贊郁，這個讀哲學的獅子座，無論是故事的展演、視覺的表現，都如此狂放大膽，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說來可能會有點令人跌破眼鏡──其實朴贊郁根本是抱怨大王！他討厭每次受訪，記者總是問千篇一律的問題，還曾想過在合約裡加上一條「絕不受訪」的條約；他也是正義使者，早年韓國有電影審查制度時，曾為別人的電影遭刪減打抱不平，但也不忘順便哭訴自己的電影沒人愛……你以為大師總在深沉地思索人性，結果他竟充滿了（小心思一堆的）人情味，此刻我們才終於恍然──「劇情反轉」，不只是朴贊郁在電影中善用的技巧而已。

復仇的極致是優雅

2022 年，朴贊郁以《分手的決心》在坎城影展上榮獲最佳導演獎，記者問道：「為什麼這次的故事沒有血到處噴、也沒有大膽裸露的床戲了？」他開玩笑地抱怨，我拍裸露和暴力時也被問為什麼非要拍那些，不拍也被問！

記者會這樣問也是情有可原。只要看過朴贊郁的作品，尤其是最膾炙人口的「復仇三部曲」，都一定會把「暴力」與「情慾」作為他的關鍵字。

我看的第一部韓國電影正是《原罪犯》（2003）──真是過癮極了！應該不會有人忘得了那場被致敬無數次的長鏡頭打鬥戲，那一幕我可以重看兩百次！又簡直嚇壞了！劇情的反轉不僅令觀眾瞠目結舌，也引領我們一步步走入主要角色對復仇的執念、扭曲的情感，終致陷入虛實難分的狀態，讓我至今難以忘懷。

在《原罪犯》之前，朴贊郁就已經拍了一部復仇電影，電影名更是直接，就叫《我要復仇》（2002）。據說這是因為在這部電影前，朴贊郁剛以《JSA 共同警戒區》（2000）成為票房導演，經過大成本、大場面的洗禮後，他開始渴望「極簡」。因此從片名到故事線都非常簡單：天生失聰的男主角為了幫姊姊換腎而綁架老闆的女兒。朴贊郁在片中刻意將聲音、配樂、台詞都減到最低，因此更讓觀眾沉浸在男主角的世界裡，一步一步走向寂靜的絕望，在安靜裡，所有殘酷都更加震耳欲聾。

其實一開始，這並非是一個三部曲計畫。朴贊郁在他的親筆著作《朴贊郁的蒙太奇》裡提到：「我無意間發現，自己居然連拍了兩部復仇的電影。這兩部作品過度表達了憤怒、憎惡和暴力，以至於連我自己的靈魂也變成了荒地。我以為自那之後，我放棄了憤怒、憎惡和暴力，但事實並非如此，我開始暗下決心，要採用更端莊的憤怒、更高雅的憎惡與更細緻的暴力。」於是，華麗優雅的《親切的金子》（2005）誕生了。

更暗潮洶湧的暴力與情慾

拍了好幾部陽剛味十足的男人故事，《親切的金子》可說是朴贊郁嘗試女性敘事的轉捩點，其後的《下女的誘惑》（2016）、《慾謀》（2013），以及最新作《分手的決心》裡，女性敘事都大幅增加，也更突顯了對男性威權的反抗與批判。朴贊郁曾被問及，為何後來的作品越來越常描寫女性的故事？他自承，大概是自從有了女兒之後，對女性之於社會的角色有了更多思考。

若以創作時間軸來觀看其作品，也可看出朴贊郁確實逐漸收斂起早期的大膽生猛、大開大闔。經過時間的洗練，經過他一次又一次看似抱怨碎念、實則不斷去蕪存菁的滌洗後，朴贊郁真的放棄了暴力與情慾嗎？我覺得恰好相反。

《分手的決心》中，是被丈夫毆打卻不能聲張的妻子，與被妻子控制一切難以掙脫的丈夫。暴力從來就不只是在大街上揮拳到見血見骨，男與女之間的情感暴力不只難言，也往往理不清；《下女的誘惑》裡，秀子小姐朗讀情色小說的演出，讓台下一票掌握權勢的老男人心癢難耐。何須肉體交纏，情慾就像被波濤覆蓋的流沙，你知道或不知道，它就在那。

他正如自己所說，不停嘗試採用更細緻／隱密的暴力、更端莊／節制的情慾──而他做得太好了！

被 B 級片影響至深的 A 咖導演

朴贊郁也非一舉成名或部部賣座的天才導演，他拍過許多嘗試大膽卻票房失利的作品，《我要復仇》也差點胎死腹中。在他沉潛時寫過許多劇本、影評，尤其是他熱愛的 B 級片。

朴贊郁認為 B 級片的迷人之處在於：不同於大明星、大製作的 A 級片得遭受許多人的指手畫腳，B 級片在創作上更加自由，雖然成本不高，卻能在匱乏中創造出無限想像，讓他對這些「優秀的壞電影」深深著迷。

像是他非常喜歡的獵奇片始祖鈴木清順導演，只花一百天就能拍完一部電影，而且從不做分鏡腳本，經常毫無計畫就開拍了。等拍完發現鏡頭不足，怎麼剪都不連貫時，索性就跳接剪輯，反而讓電影非本意地充滿活力。這個特色也可以在朴贊郁的電影中發現，在轉場之間出現奇妙的斷點或反覆，是我非常喜歡的獨特趣味，也讓電影充滿「朴贊郁式」的特色。

正如他所強調的：電影首要是個性，其次也是個性。個性優先於一切。殘忍的打鬥、大膽的床戲，不過是為了讓你在黑暗中看見光亮，從復仇中找到救贖，而朴贊郁渴望的，是最極致的呈現──讓你在黑暗的影廳中，整整兩小時都很想用手遮住雙眼，卻忍不住張開所有的指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