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3

By 彭紹宇

《分手的決心》:向迷霧更深處奔去,是一片大海

韓國影視每年都有佳作,小螢幕和大銀幕皆然,今年坎城影展中有二部韓國電影特別引人注目,一部是日本導演是枝裕和的《嬰兒轉運站》(Broker),另一部則是韓國導演朴贊郁的《分手的決心》(Decision To Leave)。

有趣的是,二部片縱然無相關,卻帶著某種巧妙的共同性──《嬰兒轉運站》為是枝裕和跨越地域的再一嘗試,將他擅長的「重組家庭」題材搬移至南韓,雖然說著不同語言,依然帶有濃厚的、導演慣有的恬淡風格。《分手的決心》則跳脫以往朴贊郁標誌性的憤怒、暴力與扭曲,初看或許不適應,但細究之下,便會發現朴贊郁搶眼痕跡並未消失。不同以往的露骨,這回更像旁敲側擊,氤氳圍繞般逐漸構築,角色間耐人尋味的情愫展現情慾。他更起用中國演員湯唯作為女主角,中韓語並用的表演為角色增添神秘性。

同為濃厚作者型風格的導演,日韓二位導演不謀而合以不同形式在製作上跨界,或在風格上改變,拓寬作品中的影像疆界。

*是愛情故事,也是分手的故事

丈夫死了,妻子為何不難過,甚至還笑出來呢?

一名男人在深山中失足墜落而死,警探海俊(朴海日 飾)負責接下這起案件,調查過程中,他認識了死者妻子瑞萊(湯唯 飾),一位在老年照護院工作的中國女人。弔詭的是,在瑞萊得知丈夫死亡時,她的表情似乎毫無意外。雖然可疑,但因瑞萊擁有不在場證明,最終被警察撇除兇手嫌疑。然而她的神秘始終烙印在警探海俊心上──她微妙的表情,讓人困惑又不自覺心癢;她的不諳韓語,彷彿為她披上一層疏離的紗。似邀請,如召喚,即使海俊已是有婦之夫,他仍無法克制地對這位神秘女人動了心。他在瑞萊住所外窺視,試圖釐清案件謎團──實際上,卻為內心編織更多未解之謎。

好奇心驅使,演變為癡迷,而後一往情深,最終勾了魂,也越了界。

《分手的決心》對外宣傳是懸疑犯罪電影,但本質上實是一則愛情故事,更是一則關於「分手」的故事。正如英文片名「Decision to Leave」──決心離開,為何離開?片中神秘女子瑞萊作為一位異鄉人,她的脆弱外表底下是看不見的決絕,她存在於男人們的想像,卻又不甘落入其中;她殺夫,是為了解除自己的枷鎖,卻因而讓她遇上警探,陷入另一段關係。

「當你說愛我的時候,你就停止愛我了;當你停止愛我的時候,我的愛才剛剛開始。」女人如此言,因為謀殺創造的緣分,可想而知地未果,然而,這不僅是女人與一段段關係果斷分手,更因此給了她與這個世界「分手的決心」。

片中常出現的一首歌《迷霧》(안개),是 1970 年代風靡韓國的歌曲,由韓國歌手鄭薰姬(정훈희)所演唱,悠長女聲道出寂寥,旋律中音符更像喟嘆,裡頭唱著「迷霧裡,迷霧裡,我獨自離去」(안개 속에 외로이 하염없이,나는 간다),謎樣女子也宛如迷霧,伸手不見五指,卻令人甘願走進謎團。這段警探與兇嫌的愛戀,是如同走鋼索的鋌而走險,是迷霧中的高速狂駛,前方是曠野或懸崖,那一刻都不管了。

*朴贊郁作品中的反宿命女性

作為朴贊郁在《下女的誘惑》(아가씨)後睽違六年的新作,《分手的決心》雖承繼導演獨有的奇詭,這回呈現手法不如以往生猛,反倒收斂許多。然而,那些關係中的暴力與情慾並未消失,反倒以另種內斂、克制的方式描摹,精緻程度更上層樓。

善於拍攝女性角色的韓國導演不多,朴贊郁絕對名列其中,無論是《親切的金子》(친절한 금자씨)中的李英愛、《下女的誘惑》裡的金珉禧和金泰梨,到這次的湯唯,作品視角下的女性都帶有濃濃反宿命感,翻轉長期「陽剛化」的報仇。復仇來自壓迫後的解放,女性角色的柔弱外表下藏著自覺與篤定,不刻意打破父權社會的慾望凝視,反而運用女性獨有特點,扭轉劣勢,以柔克剛,對抗父權壓抑。

片中的另一亮點便是大自然,電影對大自然的運用相當巧妙,如女人丈夫在深山裡發生意外,如曾說自己「喜歡大海」的瑞萊,也選擇在海浪陣陣淘洗中消逝。大自然充滿溫度與生命能量,卻也具有奪去生命的力量,吞噬著真相、證據和一切愛恨。大自然的險峻與壯闊,似對仗著人與人間的關係──危險,潛藏在美的背後,悲劇如急流洶湧,但表面看來,卻是再平靜不過的風景。

欲襯托情節裡頭的曖昧,技術面上的投入功不可沒。攝影來自《密探》(밀정)與《熔爐》(도가니)的攝影師金志勇(김지용),巧妙運用周遭場景如大海、窗戶,相互疊加映照,匠心獨運地勾勒出兩人若即若離的關係。配樂則是曾與導演合作過《下女的誘惑》、《親切的金子》、《蝙蝠:血色情慾》(박쥐)與《JSA安全地帶》(공동경비구역JSA)等片的喬永旭(조영욱),透過木管樂器加乘詭譎和張力。

*坎城場上較量,二部韓片背後的共同贏家

在坎城大放異彩的二部韓片《分手的決心》與《嬰兒轉運站》,前者不但是場刊最高分,最終也榮獲最佳導演,後者則讓韓國演員宋康昊拿下最佳男主角。場上較勁,其實最大贏家皆是韓國娛樂公司 CJ E&M。兩片同出自該公司,製作人也同一人,那便是 CJ E&M 副會長李美京(이미경),她亦為《寄生上流》(기생충)的製作人,在推動韓國影視全球化上扮演重要角色。

《寄生上流》當年全球版權賣出 205 國,這回也不遜色,《分手的決心》目前已賣出 192 個國家,《嬰兒轉運站》則是 188 國,數量幾乎遍及全世界各地。韓國電影能量續航力強,也具有資源培養明星,名導加上明星的搭配更帶來票房,形成正向循環。

單論劇本,《分手的決心》雖沒有如前作般張狂或野心十足,然劇情張力與情感密度未必較弱,在外放風格中內收的嘗試更讓人耳目一新。六年過去,朴贊郁大師功力依舊,依然懂得如何創造氛圍,寫著慾望的凝視,說著復仇的故事,這便造就朴贊郁作品如此令人癡迷,帶領觀眾往迷霧更深處奔去。

全文劇照提供:車庫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