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22
By 釀電影
愛與恨都始於指尖,也終於指尖──漫談莎拉華特絲《指匠情挑》與朴贊郁《下女的誘惑》
文/Kristin (Let Me Sing You A Waltz 部落格格主、關鍵評論網專欄作家)
相隔幾年之後再度重溫朴贊郁《下女的誘惑》,銘刻在記憶裡的兩幕仍鮮明無比,除了磨牙時情與慾流動的場景,還有最終在甲板上得來不易的動人一瞬,兩小無猜的笑靨燦爛如花,走過信賴與欺瞞,走過生離與死別,蒼穹近在咫尺染上漸層色澤,彷彿命運虧欠她們的一切就在不遠的前方靜靜等待,烏雲之後是彩霞,汙濁之後是澄澈,痛苦之後是自由,不經意的某個雲淡風輕時刻,竟也可以擁有如此令人神傷之美。當下不禁浮想聯翩,假使這幅深深烙印於心底的畫面也恰當透過文字鋪陳,會是多麼迷人的一個故事,但那時,還未讀過二○○二年問世的《指匠情挑》,卻也因終於讀了遲來的原著小說,才發覺不僅莎拉‧華特絲深入淺出的流暢寫作技巧值得推崇,編劇去蕪存菁的高明改編功力亦充滿巧思,取捨之間恰到好處,深諳最適合交由影像語言述說的情節應當如何使力,如何反轉,兩兩對照後更令人懾服。
朴贊郁還是這類電影的箇中翹楚,藏在細節的層層伏筆絲毫無減其高超敘事,既兼顧機關算盡又不流於刻意為之,獨特美學精準掌握暴力、情慾卻沒有丁點豔俗之感,在文學和影像相互輝映的光芒背後,觀察後者如何取捨原著設定的變與不變,無疑是同時身為觀眾和讀者最有趣的辨識過程。《下女的誘惑》設定於一九三○年代日本殖民時的朝鮮半島,而《指匠情挑》的故事背景實則為英國十九世紀的維多利亞時期,被形容為歌德小說與狄更斯風格融合而成的女同性戀故事,其原文書名「Fingersmith」也巧妙採用兼顧「扒手」與藏有情慾暗示的雙關辭彙,折射出種種虛虛實實、愛恨情仇都始於指尖,也終於指尖。秀子與淑姬,源自莎拉‧華特絲的茉德與蘇,伯爵原為紳士,猶如舞台劇般三次的翻轉,近看漸漸背離構成小說主體之三段不同視角的人生,拉遠來看整個結局卻仍是大同小異,從蘇與紳士的密謀,到茉德與紳士的計畫,最後走向茉德與蘇的圓滿結局,進而拼湊成一個完整立體而勇敢溫暖的愛情故事。
維多利亞式愛情──引賊入室,弄假成真
除了重現十九世紀陰慘的倫敦都會街頭與鄉間風景,以及人物行業細節與日常瑣事的精緻開展,《指匠情挑》本質不出一個愛情故事,這些角色爾虞我詐相互設計,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建立於虛假之上,在刻意為之的醜陋表象裡,情感之真實反而成為非如此不可的絕對理由。或許就是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拋下一切之後自由卻沒能如願降臨,只剩被錯置的人生,因愛而盲目的她們將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投射於對方的理想形象。
「如行走地獄屋脊,凝視花朵」,維多利亞時期有一種愛情應是這樣的,一座充滿神秘色彩的古老英式莊園,柔弱蒼白的小姐遇見闖入其中的外來者,慢慢揭開深埋在大宅裡的幢幢陰影。我們都一樣被蒙在鼓裡,慢慢體會何謂謊言之上再生謊言。紳士先入為主在蘇心中建立起茉德養在深閨不諳世事的天真性格,像毛毛蟲還未蛻變的美麗翅膀,像三葉草還未生成的豐富花蜜,潔白有如一顆珍珠,不禁憐惜起小小的深紅瘀青,她珍惜並竭力守護著這份早已注定無法擁有的,關乎良善與純真的事物。黑鳥振翅飛起,淚水在眼眶打轉,那令人眷戀的,並非對方本身的氣味,而是在彼此身邊的氣味;那令人傾心的,並非對方的聲音,而是期盼彼此呼喚的聲音,得以意識到,自己也值得被愛的四目相交時。
一個在瘋人院長大的女孩,一個嘴唇早已染毒的靈魂,一個無所不知又一無所知的小姐,一個成天與禁忌文學、男人意淫視線為伍的女性,這就是茉德成長過程的生活寫照,荊棘莊園親手將她變成了一株殘花敗柳,與其追求愛與被愛,那時更一心嚮往自由,因此主動引賊入室,蘇才降臨於她的生命裡。令人欣慰的是,每個贗品都藏有真實的一面,屬於事實與真相咫尺天涯的差距,最初茉德眼裡的蘇是來將自己吃乾抹淨的,卻逐漸於實際相處的過程中感受到自幼從未擁有過,近似母愛的溫柔呵護與無微不至的照顧。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一如多數日久生情的發酵過程,那個拿頂針幫她悉心磨牙的女孩,有時手舞足蹈、有時開懷大笑的女孩,可以讓她放心睡在懷中的女孩,將自己真正捧在手心上的女孩,全世界也只有這個人視她為珍貴無瑕的寶石,因此茉德漸漸離不開有蘇陪伴的日子,眼睜睜看著她的心跳成為自己的心跳,看著慾望像一層皮膚一樣覆蓋吞噬原本的自我。
逐步擺脫父權陰影的浪漫愛情:小說與電影共同挑動的主題
我最後不是因為輕蔑,不是因為惡意,而是因為愛,單純因為愛而傷害了她。
在各自版本的故事裡,蘇的目光漸漸只容得下茉德,茉德的視線裡漸漸也只剩下蘇,女權意識的無處不滲透這段維多利亞時期的戀曲,從任由男性擺布,走到配合男性演出,最後終於得以擺脫父權陰影,由此再看《下女的誘惑》,朴贊郁也真正承繼了作者盼能透過文學彰顯的核心價值。《指匠情挑》無論小說或改編電影都極具可看性,《下女的誘惑》選擇提早在後三分之一就讓兩個女主角對彼此開誠布公,實為故事更動最出色的一筆,秀子真正化身比茉德勇敢果決而機靈聰慧的女性,上帝選擇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來到荊棘莊園,她的天真,她的良善,她的難過,她的拙於隱藏,她的涕淚縱橫,她奮力撕毀所有淫書的憤怒,讓人領悟到,其實世間不存在任何人有能力拯救我們遠離苦難,但總會有一雙眼神,有一種笑容,成為自己不計代價放手一搏的勇氣來源,因此秀子從被動承受得知事實的衝擊,轉而主動掌控自身命運,昇華成為一位懂得展現真實自我,不畏於玷汙美、無懼於攫取愛的時下新女性。
與其說這是目睹揭穿謊言的過程,不如說是見證愛情誕生的光芒,但沒有人能用語言描述樂章裡風暴,亦沒有人能合理解釋愛情的降生,誠如萊辛所言,不探究才是最美妙的,對多數女性來說,性本質上屬於情感問題,指尖戴著銀頂針挑動了味蕾,同時喚醒了情慾與五感,一步一步開啟通往女人心靈的通道。相較於平日朗誦那些不堪入目的露骨情節,茉德和蘇之間滋生的愛慾更顯澄澈,筆觸不帶任何色情眼光,溫柔地描繪情慾,像是那幅《燃燒女子的畫像》,成為彼此眼中恆久燃燒的炙熱火光。
當妳看著我時,我又看著誰?當妳欺騙我時,我又欺騙著誰?真正能產生傷害的對象,皆為曾經深深在乎我們的人,謊言可以造成災難和消亡,亦可以成就死亡也無法觸碰的光輝,縱使情感與慾望沒有絕對的方向性,一旦生成了就會是雙向流動的;然而也只有愛,方能讓人忽視醜陋事實,選擇注視彼此光明善良的一面,那些從屈辱中升起的,就是莎拉‧華特絲筆下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貴人性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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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與圖片皆為麥田出版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