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05

By 彭紹宇

《可憐的東西》:從科學怪人變回女人,再從女人解放成人

或許未來當我們回看 2023 年,會覺得這是相當特別的一年,因為不同電影中的女性議題呈現,巧合地傳達著相似的訊息。先是暑假時,全世界迎來票房破紀錄的《芭比》(Barbie),在粉紅陳設與糖果色調的濾鏡底下,是一則女性自我追尋的英雄旅程。到了秋天,又有了另一部堪稱黑暗版《芭比》的作品,而它不只闇黑,也更加詭譎荒誕。那些《芭比》礙於尺度沒有提到的、或有意無意迴避的,都在這部電影中成為主角──那便是《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

釜山影展亞洲首映

筆者有幸在十月的釜山國際影展先看到此片,釜山影展作為亞洲規模最大的電影節,因舉辦時程關係,正好承接歐洲三大影展選片,是亞洲影迷快速補上歐洲影展作品的絕佳場合。今年包含坎城影展金棕櫚獎《一場墜樓的剖析》(Anatomy of a Fall)、評審團獎《落葉》(Fallen Leaves)、最佳導演《火上鍋》(The Pot-au-Feu),以及威尼斯影展評審團大獎《邪惡根本不存在》(Evil Does Not Exist)與評審團特別獎《Green Border》等片,都選擇釜山影展作為亞洲首映地,當然也包含《可憐的東西》。

即使場次是一早九點,《可憐的東西》依然早就完售,大眾對此片的期待可見一斑。這也來自它從威尼斯首映以來累積的好評:《可憐的東西》在威尼斯影展獲得最高榮譽金獅獎,不僅女主角艾瑪史東(Emma Stone)演技備受好評,更普遍被評為導演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生涯最佳作,儘管他的前作已是相當高標準的《真寵》(The Favourite)。

改編自蘇格蘭作家阿拉斯代爾格雷(Alasdair Gray)同名小說,本片在眾多影展片中宛如一則形態奇詭的暗黑童話,將觀眾吸納入古怪科幻的想像空間。隨著我們踏上「女科學怪人」的覺醒之旅,劇本十足展現對性別關係與道德規範的反思。

《可憐的東西》劇照/20 世紀影業提供

《可憐的東西》劇照/20 世紀影業提供

一場死亡,是另場誕生的起點

作品開始,我們望見一位穿著藍色禮服的女子從橋上一躍而下,這是一場死亡,更是另一場誕生。接著,畫面帶觀眾來到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倫敦,女子貝拉(Bella)儘管外表看似成人,她的行為舉止卻如嬰兒般不受控制,成日仰賴科學家與女僕的悉心照料。話雖如此,與其稱之為照料,其實更像是監控,科學家將貝拉囚於豪華宅第,避免她接觸房外的世界,如此滴水不漏的「保護」,直到為科學家所聘的一位學生發現其中蹊蹺,才有了打破的可能。

當年為逃離丈夫而帶孕自殺的貝拉,死後詭異地成為科學家的實驗品,她被植入自己腹中嬰兒的頭腦而復活,但她早已非原本那人。被賦予第二生命的貝拉深深崇拜著科學家,科學家看著自身「傑作」日復一日的成長,也同樣欣喜。兩人的連結最初奠基於不道德的科學實驗,卻發展出某種相互需求的奇異關係。

電影初期的貝拉,是個尚未被馴化的靈魂,她缺乏禮儀,不經思考,更沒有所謂羞恥。那個沒有性器官的芭比,在這兒成為性慾過剩的科學怪人,看似是不見容於社會的怪物,不過我們將發現,貝拉的力量其實源自她的自由與無知。

《可憐的東西》劇照/20 世紀影業提供

《可憐的東西》劇照/20 世紀影業提供

經歷性覺醒的貝拉渴望性愛,亟需歡愉,同時不以此為恥,反倒不解於這個被道德規範的社會為何作繭自縛。然而,她真正的覺醒,在於自己身世之謎的揭曉。當她知道自己的際遇,反叛與憤怒在心中萌芽,因而一心想踏往豪宅之外的世界,想做那些過往不被允許的事。於是她不顧一切,跟著初相識即墜入愛河的無良律師鄧肯(Duncan Wedderburn)踏上一段追求自由與性愛的旅程。他們倆乘著船到訪里斯本、亞歷山大港與巴黎等地,離開倫敦,離開宅第,宛如踏上一段走出伊甸園的壯旅。

《可憐的東西》表面看來怪異又極端,內裡實是部奧德賽式的成長啟蒙電影。貝拉踏出豪宅後的日子,才真正見到世上的真實樣貌,她感受自由與解放,也同時因看見受困苦難的奴隸而傷悲,助人之心油然而生,這是使她從「科學怪人」漸漸成為「女人」的過程。而當貝拉意識到性工作一職能帶來財富,她毫無猶豫地爭取成為青樓紅牌,只為自力更生,不再仰賴男人──這才終究讓她成為一個自由人。

她的天真曾被人利用,如今反倒成為解放自己的力量,甚至驅使她想成為一位醫師。貝拉的存在如冒險家、夢想家與科學家,卻沒有片中男性角色由上而下病態的控制欲,最終從「被創造」的客體,成為了「再創造」的主體。

《可憐的東西》劇照/20 世紀影業提供

《可憐的東西》劇照/20 世紀影業提供

美術細節與角色旅程的互文

作者風格搶眼的當代希臘導演尤格藍西莫在《聖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與《真寵》等作確立自己的影像魅力,他在《可憐的東西》中放肆而控制有度,張狂又不失優雅的執導功力,凸現貝拉一角有層次的魅力。

另方面,本片視覺搶眼,承繼《真寵》令人歎為觀止的美學,打磨細節呈現,精緻度更上層樓,也歸功不可忽視的美術團隊。

服裝設計師 Holly Waddington 為本片打造無數造型,卻又非直觀的古裝樣貌,而選擇結合維多利亞時代風格與現代材料增添衝突感,如加入塑膠和乳膠等材質,並藉由服裝隱喻不同時期的角色成長──貝拉最初的嬰兒服,與她邂逅「性」之後的穿衣風格,有著截然不同的差異。

場景設計師(Set Designer)Shona Heath 同樣匠心獨具,本片數個主場景──豪宅、船中、里斯本與巴黎等各有風格調性與潛藏訊息。舉例而言,華麗的里斯本是貝拉初次踏出世界後沉迷的遊樂園;總下雪的巴黎則是她作為性工作者度過的歷練場。其中,巴黎時期出現的「陽具狀窗戶」,則暗示無處不在的父權。這些充滿細節的場面,在銀幕上都化作無聲的故事訊息,與角色旅程彼此互文、相互映照。

《可憐的東西》劇照/20 世紀影業提供

《可憐的東西》劇照/20 世紀影業提供

誰才是可憐的東西?

奇幻同時真實,現代卻又古典,加上一點點邪典元素,融合在一起卻毫無違和,電影用魚眼鏡頭搭配古怪有趣的對白,交織成一段雜揉哲學、宗教與性別的討論。與《芭比》相同,《可憐的東西》主旨不在於性別對立,而是它拆解父權主義,講述當女性離開父權體制規範後,能夠成為何種樣貌?片中多場大尺度的性愛場面預期可能冒犯某些觀眾,但也像是激起對性解放的有機詰問,使作品不欲鄉愿討好,又不致憤世嫉俗。

貝拉本是「可憐的東西」,如離開宮殿走入黑森林的公主,這段自我覺醒漫漫長路,使貝拉從科學怪人變回女人,再從女人的束縛中鬆綁,成為掌控自己命運的人。

至於誰才是最後真正「可憐的東西」?

我想這部怪誕電影的結尾,是不會令觀眾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