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12

By 希米露

《聖鹿之死》:渺小的人類,你以為你是哪根蔥啊~~!

文/希米露

《聖母悼歌》與《聖鹿之死》

《聖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的開場,是顆正在進行手術的心臟,力道十足地蹦蹦跳動著。同時,音量極大又突兀的背景音樂:舒伯特(Franz Schubert, 1797-1828)的《聖母悼歌》(”Stabat Mater”),正在高聲詠嘆聖母的哀傷,悲悼她的心痛。就在這一幕,故事的主角、主題、與秘密,一目了然。

主角是位心臟科醫生,史帝夫.墨菲(Steven Murphy,Colin Farrell 飾演),主題是關於良心,而交響樂裡的聖母哀子,則暗示了冤死與贖罪。

《聖鹿之死》是希臘導演尤格.藍西莫(Yorgos Lanthimos)的 2017 年新作,承襲以往的詭異風格,《聖鹿》有種清新到令人毛骨悚然,又冷靜到讓人背脊發冷的矛盾恐怖。故事發生在一個高級知識分子的完美家庭,男主人就是心臟科醫師史帝夫,他的太太安娜(Anna Murphy, Nicole Kidman 飾演)是位眼科醫生,目前是位停職的全職母親。這兩位醫生,育有一女一子,女兒金(Kim)正直青春期,第一次月經剛到沒多久,而兒子巴布(Bob)則是個大約十歲的小學生。這一家人過著幸福和樂的優渥生活,父慈母愛,兒女乖巧,完全是個典型的完美中產階級——富有知識分子所創造的核心家庭。

然而,在這個美好的家庭裡,其實有個即將從中潰爛的陰影。隨著電影故事的前進,我們將會看到這個黑影一點一滴地擴大,一點一滴地侵蝕周遭,最後,將會完全吞噬史帝夫,吞噬墨菲一家。

只是,那個陰影是什麼呢?

莫非定律與《聖鹿之死》

《聖鹿》是個恐怖的懸疑故事,「陰影」就在故事的核心。這個陰影,是史帝夫隱藏的秘密,不只觀眾不解,連劇中角色同樣也被蒙在鼓裡,尤其是史帝夫的太太安娜,內心更是莫大疑惑。

這個疑惑,要由詭異小男生馬丁(Martin, Barry Keoghan 飾演)開始了解起。導演一開始並沒有給他姓氏,只給了他一個名。沒有姓氏,暗示著他沒有父親,因為,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他與母親相依為命。他是母親的孩子(這句話在讀到文末時,就能完全明白)。依照史帝夫的說法,他的父親曾是史帝夫的病患,卻喪生在一場車禍。

電影一開始,我們會看到心臟科醫師史帝夫與馬丁的互動,既像父子,又像師長。史帝夫看來好像相當疼愛馬丁,因為他不計昂貴與否,只詢問幾個基本條件,就馬上決定購買一只能夠潛水一百公尺的高級手錶,那是醫生這種職業才買得起又戴得起的手錶,而且,還購買比較昂貴的金屬錶帶。接著,史帝夫在一次與馬丁的簡短聚餐時,把這只手錶送給這位彬彬有禮的小男生。

不過,到下次會面時,馬丁告訴史帝夫,他已經把錶帶更換成自己喜歡的皮錶帶。這有兩層意思:(1)馬丁與史帝夫的喜好明顯不同;(2)馬丁非常有主見,意志很堅定,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並不會因為價格高昂而被收買。

當故事繼續進行不久,我們會發現馬丁與史帝夫的關係出奇冷淡,史帝夫的好意其實帶有某種勉強的不得不,一點也不像出自內心的熱情與欣賞,甚至還會不斷地逃避馬丁緊迫盯人的追蹤與約會。

不過,即使不欣賞也不喜愛,熟稔之後,史帝夫還是決定邀請馬丁到家中晚餐,跟家裡的兩個孩子認識,也介紹這位年輕人給自己美麗的太太。悲劇,將由此開始。

關於這位美麗的太太安娜,我們可以由這對夫妻的三種互動,了解彼此的關係:(1)當他們在床上時,安娜問史帝夫,今天要哪種麻醉呢?史帝夫說,全身麻醉。因為史帝夫喜歡全權掌控,他們的性關係暗示了他的控制慾;然後,(2)安娜會刻意地討好他,例如特別製作連孩子都沒有的檸檬蛋糕(史帝夫愛的是檸檬蛋糕,不是馬丁媽媽擅長的檸檬汁);此外,(3)安娜在特別的日子的特別穿著,都要配合史帝夫最愛的黑色蕾絲洋裝。

安娜對史帝夫有求必應,把史帝夫的意見擺在自己與孩子之前,史帝夫不只是一家之主,還宛如王者一般。當故事愈是前進,我們愈會發覺,原來史帝夫不只是位爸爸、宛若師長,與心臟外科醫生,還是「一家之王」。再者,如果看過《奇異博士》(Doctor Strange, 2016),一定還會記得,腦與心的外科手術,都是困難度最高又最精細的手術。當然,能夠擔任精細手術的醫師,不只敏銳聰明(奇異博士的特強記憶力),手藝高超,還備受尊重。這也是為何,馬丁的媽媽與爸爸,直誇史帝夫的雙手「好柔軟、好潔白、好乾淨、好漂亮」。心臟科醫生的病患,非常崇拜醫生的雙手,那是神聖的雙手,能夠決定「生與死」,宛如神一般的雙手。

史帝夫參加醫學研討會的那場演講,更是把「心臟科醫生如神般偉大」的假設,明確彰顯。史帝夫說,在 1977 年九月,第一位成功更換心臟的病患,至今依舊活著,然而諷刺的是,當初為這位病患換心的醫生,卻已不在人世。

在這場演講,這則患者與醫者的比較,原本是要強調心臟醫學已經是個成熟自信的科學,病患無須過於擔憂,因為不只成功率高,連存活率也是。因此,假設原本天意想要病患於此刻心臟病發離世,心臟科醫師卻能夠起死回生,介入神的死諭。不過妙的是——這則小故事的後半段,根本是個反諷。如果醫生都能如神一般,將心臟病病患由死神的手中帶回,為何無法阻止自己的喪鐘呢?這就是這個故事暗留的伏筆:即使曾經救人一命,但醫生終究不是神,不過只是人,是個連自己的命運也無法掌握的凡夫俗子。

甚至,把史帝夫的姓氏默菲還原成英文,Murphy,就會發現,默菲與莫非定理(Murphy’s Law)的 Murphy 同詞,意味著「凡事會出錯的,都將出錯;凡事都有缺陷,尤其在關鍵時刻格外會出岔」。莫非定理所描述的常態,即是凡人世界的無奈與窘狀。「人不是神」且「人將出錯」的暗示,就藏在史帝夫的姓氏裡。

但是,已經沉浸在偉大的科學成就與眾人的崇拜依賴,心臟科醫師史帝夫早已忘記自己不過只是凡人,依舊習慣於命令、要求及主導情勢。這種全權掌握的習性,其中一種展現方式,就是(1)陶醉於安娜在床上的全套麻痺,(2)或是要求馬丁前來約會之前,一定要事先預約。史帝夫討厭不按牌理出牌與無法掌握的突兀,但是馬丁不斷地在挑戰史帝夫的權力界線,故意牴觸他的優越感,尤其是史帝夫自以為是的神聖地位。

希臘月神、狂妄之罪,與《聖鹿之死》

在古典的希臘悲劇中,英雄的命運最終會走向黑暗深淵與自我毀滅,不外乎因為犯了一項人間最大的謬誤:狂妄自負(hubris)。希臘時代所謂的狂妄,就是不知人的極限,妄想人如神般的偉大,自以為是地踰越人的界線,貪婪地想要達到神的境界。

在這部藍西莫的電影中,所謂的「聖鹿之死」,暗示的就是希臘悲劇裡的狂妄國王阿加美農(Agamemnon),因為過於自以為是而冒犯到神,阿加美農於是遭到天譴。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天阿加美農到森林打獵,追殺一隻小鹿,追到一個山洞,然後在這個山洞裡,輕鬆地把小鹿給射殺。殺完小鹿,阿加美農非常得意,直呼自己是個神射手,幾乎神過保護鹿群的月亮女神,阿特米絲(Artemis)

阿特米絲知道此事,極為不悅:阿加美農你這人類國王,踩在我的地盤,在我的森林裡打獵,進入我的地穴,還殺掉我的小鹿,結果竟然還自以為是地直稱:自己是神、自己好神!膽敢說你的狩獵技能遠比我強,當真不要命!

不幸地,阿加美農在阿特米絲的地盤上撒野囂張,惹惱了這位掌管月亮、森林、野鹿、狩獵、弓箭、和女人的女神。與神對槓,通常都會輸,一定要有所賠償犧牲,才能平息神怒。

但是自大愚昧的阿加美農,毫無自覺,也還沒發現月神已經變成大怒神,還挾持他即將出航參加特洛伊戰爭(Trojan War)的一陣東風,讓幾百艘大船停泊在岸邊,一動也不動。結果,所有已經在船上等待,渴望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的嗜血男人們,開始變得極為不耐煩,要求徹查為何大船不出航。而先知則告訴阿加美農:他的無理狂妄,已經觸怒月神阿特米絲,現在只能依賴一命還一命的血債血還,才能平息月神之怒,也才有機會解放東風,讓大船出港。

所謂的血債血還,是人祭。阿加美農必須供出他的長女伊菲革涅亞(Iphigenia),獻祭給月神,才能使靜止的船隻啟航。只有前往戰場,才不會讓血氣方剛的嗜血船員,因為憤怒而反過來弒殺阿加美農一家人。換言之,這場祭祀,不只是「美女換野鹿」的血祭,還是「長女換得一家性命」的人命交換。

阿加美農之所以會落得以女祭祀的下場,就是因為他不知節制的傲慢,自負到以為與神同大,他逾越了人的本分,自比擬神,就必須親嚐狂妄的惡果。

在《聖鹿之死》,藍西莫即是以阿加美農獵鹿的故事架構,嘲諷心臟科醫師史帝夫的傲慢與自負,並以馬丁作為神在人間的代理,執行血債血還,要求史帝夫必須以「手刃一人交換全家性命」的殘忍方式,接受天理正義的懲罰。

讓我們先看看導演藍西莫,是如何地佈置細節,將希臘悲劇中的人祭血債,轉化到當代的故事場景:

(一)、首先,史帝夫的剛愎自負,就彰顯現在他的演講、性生活、控制慾、與麻醉慾。史帝夫是家裡的「王」,也是病患眼中之「神」。他受人崇敬備受討好,因為他有一雙乾淨、漂亮、神聖、又潔白的手。下面這張仰角劇照,即是「如神的王者」的象徵。

(二)、再者,由仰角的「如神的王者」形象,也可以理解為何史帝夫需要留著一臉大鬍子。鬍子(毛)自古以來即是男性、權力、與性的代表。茂密的大鬍子,意味著權力與慾望。雖然史帝夫看來溫文有禮,他的鬍子卻洩漏了他的狂妄與傲慢。

(三)、因為太過自信自負,他曾在一場心臟開刀之前,放肆地喝了幾杯酒,結果,不是基於麻醉失誤,而是他麻醉了自己的誠實與理性,使得手術台上的馬丁父親,當場死去。史帝夫誤殺了一個命不該絕的人。這是他生命中的黑點,之後將會漸漸變成黑影,吞噬他的家庭。他的傲慢之罪,將由子女的人祭承擔;與阿加美農一樣,他將面臨一命償一命的精神折磨。

(四)、此處,稍微回想電影的第一幕,手術中的心跳與《聖母悼歌》,這首聖歌是在描述耶穌冤死之後,聖母瑪利亞哀傷地看著兒子肉體的疼痛,默默流淚吞下內心的傷痛。《聖鹿》把這首聖歌放在背景對應心跳,即已暗示這是場冤死的手術,而且,也預示有場「贖罪」的戲碼。在《聖母哀悼》,是由聖子的血,洗刷人類的罪孽;在《聖鹿》,則是由子女的血,洗刷父親的罪孽。

(五)、然而,《聖鹿》的主角史帝夫,有兒也有女,故事到底會走向希臘神話中的「女兒代罪」,還是《聖經》裡的「聖子代罪」呢?「子女代罪」的故事結構,於此處模糊地交錯融合,使得即使有些觀眾早已觀察出故事的影射,卻難以判斷最後的結局走向,捉摸不出史帝夫將會把哪個孩子當成祭品,把獵槍對準哪個孩子。

(六)、因為這是場關於傲慢殺人的故事,自然也暗示月神的懲罰(月神也是森林的狩獵之神)。於是,當馬丁決定要跟史帝夫攤牌,提出他的四階段死亡之路時,馬丁同時也送給史帝夫一把瑞士刀,一把現代人在森林裡使用的萬用小刀,象徵來自月神的憤怒之賜。同理,劇末,當史帝夫必須持槍殺人時,他使用的工具,是把獵槍,狩獵野鹿的象徵。不只影射這是來自狩獵女神的懲罰,也呼應電影題名的「聖鹿」。

(七)、因為這是個關於「血債代罪」的故事,當馬丁被憤怒的史帝夫關在地下室,並且備受威脅時,他依舊無謂生死、不為所動(前面已經提過,馬丁是個富貴貧賤都不能移的硬個性小子),甚至,還咬下自己手臂上的一塊肉,滿嘴鮮血地告訴史帝夫:這是個象徵,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咬下自己心頭的一塊肉,保全全家的性命。血債血還而已。咬一口,救全身;殺一人,救全家。一命償一命,才是他口中的正義(justice)。馬丁不過是替天行道,代替月神懲罰世人的正義之手。

(八)、除了獵槍、獵刀、還有代罪的暗示,藍西莫也將阿加美農的女兒伊菲革涅亞的名字,放進電影的對話中。當史帝夫決心要殺掉其中一名子女,卻不曉得該下手殺誰時,曾經來到孩子的學校,請教老師哪個孩子比較優秀,算計著要留下比較值得的孩子。當他與老師聊到女兒金,老師說:金的文學課表現很好,尤其是近期一篇希臘悲劇的報告,內容是關於伊菲革涅亞,這篇作品奇佳。看到此刻,我還一度懷疑,是否史帝夫會考慮殺掉女兒,因為伊菲革涅亞就是阿加美農拿來獻祭給月神的犧牲品。

(九)、此外,為了強調來自神的懲罰,以及人類的渺小,劇中有幾處高視野俯瞰的攝影角度。例如好不容易好似康復的包伯,與安娜搭乘電梯準備回家,竟然在電梯滑到一樓底端時,瞬間麻痺趴在地上。此時的視角,是由高處垂直向下俯瞰,意味著由天上看向人間,那是神的視角,也是天譴。另外,還有一張劇照,是史帝夫站在兩個孩子的白色病床之前,盯著兩張床沉思,此時,背景的黑白窗簾,拉得極長極高,有他的六倍身高之多,使得史帝夫看起來極為渺小,彷彿站在人間的螻蟻,不堪一擊。這種俯瞰的視角,都在嘲諷人類的渺小與自不量力,以及懲罰人類的自命不凡和剛愎自負。換言之,人類沒有資格站在神的位置,玩弄神的角色。

(十)、最後,關於女兒在合唱團練唱時,突然麻痺跌跤的段落,也與希臘悲劇有所呼應連結。在傳統的希臘悲劇裡,除了演員與主要角色,還會配有合唱團,具有鋪陳、總結、與預示的功能。例如,在《聖鹿》裡,史帝夫的女兒金,在合唱團練曲時,正在歌唱的是〈Carol of the Bells〉,這首歌讚詠的是耶穌誕辰之日即將來臨的喜悅。原本,這首歌曲帶有歡樂、期待、與神聖的感受,尤其是許多孩童一起歌唱時,所帶來的生命喜悅。然而在《聖鹿》,由 Lachey Arts Choir 合唱的版本,卻沒有喜悅感受,反而只有冷漠、急迫、沈重、與焦慮。尤其是透過重重疊高的「Merry Merry Merry Merry Christmas」強調「某事即將到來」時,格外令人感到蹙迫逼近。

果然,就在歌曲的高潮之處,金砰的一聲,雙腿麻痺,當眾倒下。原來,那個不斷被招喚的「即將到來」,不是「快樂的聖誕」,而是「朝向死亡的復仇之心」。此處的合唱團,即是以嘲諷的方式,預示即將發生的事件:麻痺與死亡。

歸納以上十點,就可以整理出《聖鹿》的故事核心:心臟外科醫師史帝夫,過於狂妄傲慢,即使在誤殺病患之後,仍舊不願認錯,而繼續沉溺在醫生如神,家長如王的自我幻象,而且,也習慣性地將這個形象,加諸在所有認識的人事物,包括小男孩馬丁的身上。只是,馬丁知道自己父親的死因,他不想要簡單地被史帝夫收買,隨便幾餐飯、有隻錶,就能原諒史帝夫的殺父之仇。他決心報復。

《今天暫時停止》與《聖鹿之死》

不過,在馬丁進行人祭的報仇之前,其實曾經給過史帝夫機會,也就是在史帝夫邀請他到默菲一家晚餐的隔日,馬丁又禮貌地回請史帝夫,邀請他參加馬丁母親盛情準備的晚餐。

在這個餐會上,馬丁有所期待,他希望醫生能與母親在一起,把醫生當成人質,交換死去的父親,讓母親能夠有個丈夫,也讓自己有個爸爸。馬丁不斷地跟史帝夫表示,自己的母親非常善良美好,身材保持極佳,廚藝也相當了得。他渴望史帝夫愛上母親,如此便能彌補父親的枉死。

他們共進晚餐之後,還一起欣賞影片——1993 年的《今天暫時停止》(Groundhog Day)比爾.莫瑞(Bill Murray)在劇中飾演一位氣象播報員,因為剛愎自負而被困在一個時間迴廊,一直陷在同一個土撥鼠日(二月二日)。那是北美的嚴寒之最,距離春天至少還有六週。土撥鼠日類似於基督教的耶誕節(呼應金的耶誕合唱曲),都是期待春天降臨的節日——在最嚴峻的寒冬舉辦慶宴,讓黑夜充滿希望,迎接春日的來臨。

然而,在《今天暫時停止》,氣象員菲爾(Phil, Murray 飾演)會被困在一年之中的黑暗之日,永無前進的希望,就是因為他犯下狂妄之罪。他高高在上地不屑土撥鼠日,厭惡鎮上的居民,抱怨可笑的現場報導,還有嘲諷周遭的一切。最後,他在許多的重複輪迴裡,慢慢清醒覺悟,終於明白「傲慢」是種為人之惡,也願意自我修正,而逐漸成為謙遜和善之人。才能由土撥鼠日的惡夢,回到時間正軌。

當馬丁播放《今天暫時停止》這部電影時,即是種暗示與提醒,告誡史帝夫:你有傲慢之罪,該當覺醒且修正,我給你機會,不如跟我的母親在一起,成為她的良伴,給她因你而失去的幸福,也給我一位父親。我希望「你以『你自己』交換你親手殺死的我的父親」。

馬丁當然沒有明說,但是他自行離開,留下極為欣賞史帝夫的母親。

不過,史帝夫拒絕了。悲劇於是往前推進一步:既然史帝夫不願意犧牲自己,交換父親的生命,那麼,就由你的兒女替你頂罪。史帝夫不願犧牲,因為那不只是表面上與馬丁母親的交往,同時還必須因為這個交往,而斷送自己的名譽與事業。顯然這樣的犧牲,代價太大,史帝夫斷然拒絕。自此,馬丁便開始介入他的生活,一步步崩解史帝夫的完美世界。

伊底帕斯與《聖鹿之死》

史帝夫與安娜共組的家庭,是典型的當代完美中產階級。兩個醫生,一對兒女,家庭富裕,住豪宅區,駕高級車,受人愛戴與尊敬,兒女有才華又乖巧。有著高學歷卻又順服的美麗太太,史帝夫的人生,幾乎就是所有男性美國夢的終極頂點。

擁有這樣美好的人生,史帝夫肯定驕傲,當然也不願意放棄。誰願意將尊嚴與財富,隨便拱手讓人?馬丁明白史帝夫不肯犧牲這一切,只好自己奪取。

有趣的是,在這典型的完美家庭裡,隱藏了一個隱喻:心臟科醫師與眼科醫師,一位掌管心,另一位負責眼睛。不過,非常諷刺的是,心臟科醫師的心,冷酷無情,而眼科醫師的眼,則被蒙蔽。心臟科醫生因為傲慢,不願負責也不願犧牲;眼科醫生,則是因為以先生為王,極度信任先生,而被蒙蔽事實。

宛如「瞎子」,有眼無珠,看不見事實,看不清現實,這就是安娜的盲點。然而,這一切苦難,還是都必需由兒女承擔。如此,也能明白,為何馬丁給予的身體折磨四階段,在第三階段會是眼睛流血。

在希臘悲劇裡,有另一部舉世著名的悲劇,就是伊底帕斯的弒父娶母之劇。伊底帕斯當初所犯之罪的其中之一,就是有眼無珠、看不清事實,不知父母,才會種下戀母弒父的禍根。於是,當他知道他的一切罪行之後,極度悔恨,親手挖掉自己的眼珠,雙眼流下鮮血,再放逐自我以贖罪。

同理,因為看不清事實,宛如睜眼瞎子,就猶如伊底帕斯的沒有自覺,因此,馬丁的第三階段復仇警告,就是眼睛流血,以此提醒默菲一家人,最好別再無動於衷,看不清現實,看不清罪過,又沉默不語,若要心地如此無情麻痺,就只剩下死去一途。

總算,默菲一家人在小兒子包伯的眼睛開始流血時,不得不面對現實,也不得不減少犧牲,而進行人祭。如此,終於平息神怒,閹割自負,並且彌補酗酒而誤殺的過錯。

嘲諷科學、理性,與完美的中產階級

墨菲這一家以醫生為中堅的完美中產家庭,是當代主流價值的代表,也是父權、科學、與理性的象徵。然而,藍西莫以馬丁這個陰沈詭異的角色,透過不斷挖掘默菲一家的內幕黑影,並且帶入無朋的超自然力量,不只崩解這一家人的和睦關係,還狠狠地挖苦父權、科學、與理性,嘲諷這些當代主流的荒謬。

自啟蒙時代之後,科學與醫學(似乎)解釋了也解決了大部分人類生活周遭的一切事物,以理性為基礎的科學與醫學,幾乎宛如今日聖經一般地偉大,而受到眾多人類的崇拜與依賴。打從內心認為,凡是無法以理性與科學理解或解釋的事物,皆不存在,完全不屑。

只是,理性是唯一解釋人類世界的方式嗎?人類目前手上最被公認的前衛知識,真的就是探測宇宙與生命的最佳與唯一工具嗎?藍西莫似乎不這麼認為,因為馬丁所代表的非理性、女性陰沈(月亮女神)、與超自然的力量,在這部電影裡,正由某個看不見的縫隙,緩緩穿入,默默介入人間與人界,並以野火燎原之姿,吞噬人類長期依賴的價值:父親、男性、理性、科學、與醫學。

史帝夫:父親、男性、理性、科學、醫學
馬丁:母親、女性、非理性、迷信、神秘

來自古典神話的月亮女神,透過馬丁,讓我們見識到主流價值內部的不完美與不穩當,於是:(1)完美的中產階級,不過是種幻象,(2)醫學與科學的確聰明,卻無心也無眼,(3)過於信賴理性的人類,太過自大與自負,反而導致眼盲,(4)事實上,現代文明的信仰,很脆弱,甚至不堪一擊,(5)如果不願意與母性、非理性、或神秘妥協,最後可能只剩下父權與理性內部的自相殘殺,(6)正義無法以謊言掩蓋,神會適時出手,讓剛愎自負的人,在劇痛中見證祂的存在。

《聖鹿之死》這部驚悚恐怖的電影,非常警世,觀影當頭,令人恐懼害怕,但是卻是一時說不上來的奇異恐懼,好像卡在心頭深處,想吐卻嘔不出。我想,那是因為這部電影的劇情,好似在招喚原本就存在人間與體內的某種神秘原始力量,讓我們見識到遠大於人類眼界的無邊神力。《聖鹿》應該就是在提醒我們,人類真的好渺小,既看不透神秘,也讀不懂非理性,即使醫學已經如此進步,但是幾杯酒就能將人麻痺——理性,是何其渺小又微不足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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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米露,英美文學所畢業,喜愛分析劇情、拆解故事,尤其是燒腦的科幻和幽默的黑色電影。原是文學老師,巧合涉入電影評析,自此一解上癮。著有詩文解析一本《詩想:看見邊緣世界的戰爭、種族、與風土》。SOSReader專欄:【科幻電影希米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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