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23

By 花神沒有咖啡館

《芭比》:融合荒誕迷因與性別教育的閃亮粉紅派對

《芭比》(Barbie,2023)上映前鋪天蓋地的網路行銷、迷因宣傳,以及那部早早放出來預熱、諧擬《2001:太空漫遊》並使影迷們瞠目結舌的前導預告,讓人感到荒唐可笑之餘,也愈來愈好奇葛莉塔.潔薇(Greta Gerwig)這位奧斯卡認證、文青搶著追捧,編導演樣樣行的才女──葫蘆裡到底賣著什麼藥?歷經《淑女鳥》(Lady Bird,2017)細膩且深刻地描繪轉大人的酸甜苦辣,以及《她們》(Little Women,2019)對經典不致於破格卻充滿小巧思的改編,她突然耍ㄎㄧㄤ畫風大轉,圖的究竟為何? 

儘管擁有多部動畫作品,真人版芭比電影卻是在她誕生64年、克服百般曲折變數後才終於問世,而難走的崎嶇山路往往通向絕世美景,《芭比》不負我高度期待,觀影過程中驚嘆連連,從沒想過這個曾被寄予能帶給女孩們無限想像力之厚望,卻在當今社會被打為退步象徵、貼上「胸大無腦」及「物化女性」等標籤的玩偶,居然可以開展出飽含社會議題又從頭幽默到尾的顛覆性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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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解釋」的藝術──當放飛自我成為風格


由預告片段推測,我原本擔心「芭比突然醒悟,衝破美好粉紅泡泡來到現實世界」的劇情走向,會出現如《別擔心親愛的》(Don't Worry Darling,2022)般徒有建構龐大類科幻世界觀之野心,細節執行卻漏洞百出的慘況。

對此,《芭比》主創團隊像是自知難以十全十美,一旦解釋就必有破綻,於是聰明地直接跳過說明環節,讓「Barbieland」裡天馬行空的一切成為角色們早已習慣的日常──瑪格.羅比(Margot Robbie)飾演的芭比腳底板「內建」高跟鞋形狀,她不會流汗、沒有口臭,早上醒來刷空牙、洗空澡,吃喝也都是無實物表演,移動從不使用樓梯,直接飄下屋頂就來到車內(反映人們玩娃娃的習慣);雷恩.葛斯林(Ryan Gosling)飾演的「海灘」肯尼,不需會游泳與衝浪,負責站在岸邊「看起來帥氣可靠」就好;而他們穿梭現實世界的方法,只需以2D橫軸方式換乘幾種交通工具(註1),再穿上螢光酷炫直排輪,就能滑到洛杉磯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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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放飛自我」的歡騰基調盈滿全片,觀者自然可以不去檢視劇情當中的合理性,諸如角色們「身為玩具」與「長出自我意識」之間的衝突,以及若每個玩具都有各自連結的主人,他們又何以聚集在同個 Barbieland 中並互相認識?或者最基本的「穿梭」問題──玩具們習以為常就算了,為何現實生活中的人類好像也見怪不怪,甚至能不假思索就跟著芭比一同回到 Barbieland?

相較荒誕不羈的劇情,本片的美術設計卻是無比認真、高規格,建構出彷彿能真正生活在其中的場景,使觀者得以盡情投入,看這些大咖明星們一本正經地胡鬧;矛盾的是,空間質地是穩固的、充滿實打實的細節,但它的意義卻是虛的、具有開放性的,比起真實場域,觀者更可將 Barbieland 解讀為一種象徵、一種心理空間,一種拿來襯托現實世界其實不若我們以為的「正常」之隱喻,因此不必太計較當中的邏輯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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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因式」電影敘事,幹話中見真情


《芭比》顯然為網路時代才能產生的作品,想完全對到它的頻率,需有一定程度的「鄉民魂」,裡頭除了滿滿的芭比彩蛋,大開製造商美泰爾(Mettal)玩笑之外,更充斥著令人驚喜的迷影彩蛋,致(ㄊㄡ)敬(ㄔㄡˋ)範圍從庫柏力克、柯波拉到發行商華納自家的查克.史奈德 DC 宇宙,甚至將電影本身幕前幕後的眉角,後設地自嘲了一番。

電影行銷常常容易言過其實,或給人錯誤期待,而本片上映前病毒式的迷因宣傳,居然十分符合作品調性──畢竟整部電影的視覺風格和笑點節奏,簡直如同一個大型迷因──進而達到相符相乘的加分效果,實屬難得。

《芭比》盡情玩弄人們既有刻板印象,不過,一旦讀懂浮誇表象背後的諷刺,便能體會到妙語如珠的高級酸,角色們幾乎全程用講幹話的嘴臉及語氣,說著太老實、太殘酷的真話。

很難想像這部熱鬧繽紛的暑期電影,所帶出的社會議題,居然比大多數嚴肅、政治正確的電影來得更多且廣,整個觀影旅程宛如一趟情緒過山車,開心大笑中碰上眾多小刺點,如此安排,或許比刻意的堆疊與鋪陳,來得更容易觸動人心。而編導讓議題緊緊纏繞著輕鬆有趣的劇情,減少說教感,也方便觀眾內化並反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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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重建、再打破──當芭比世界成為意識型態載體  

本片另一個值得稱許之處,在於它是部成功的「商業電影」,具備超有效率的快節奏敘事,以及不拖泥帶水且目標明確的戲劇事件,它大約只花十多分鐘便清晰地將原世界觀建構完整,接著便開始大肆摧毀乃至重建,約莫半小時,就把上文提及之反例──《別擔心親愛的》──整部片的套路演完,而真正精彩好看的還在後頭。

別小看《芭比》電影,它可有著精心設計並被扎實執行的多層次翻轉,冒險由芭比察覺身體不對勁而前往現實世界尋找主人展開,當她遇到反應出乎意料的早熟女孩,失寵玩具被傷及自尊、產生不少笑果時,我們不禁懷疑難道故事要開始走向《玩具總動員》路線嗎?

就在此時,後半段劇情驅動力卻由看似不重要、硬是跟來的「花瓶」肯尼產生──他遊歷人類社會,對於世界「居然」由男性掌控感到又驚又喜,他習得父權結構之皮毛,並將遺毒帶回去「污染」如一片白紙的 Barbieland,以補償過往身為芭比附屬品、唯有在女性凝視下才存在的客體,所無法被滿足的男子氣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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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早已習慣女子當自強,在各領域皆有不小成就的芭比們,突然體認到當無腦花瓶/賢內助的快活,她們如新大陸的原住民們,面對外來病毒毫無抵抗力,迅速服膺於父權思維之下,使 Barbieland 朝人類社會的模樣靠攏。 

Barbieland 瞬間變成 Ken’s land,尚未被洗腦的清醒芭比,以及被體制賤斥、不被肯尼們慾望的「怪芭比」和所有停產芭比們,當然無法坐視不管。於是,電影透過不同人馬(芭比、肯尼、莎夏母女及美泰爾公司一行人)往返兩個世界,像是開啟水閥,讓不同意識形態於水道中混雜、交流、嘗試取得平衡,實踐「一個 Barbieland 各自表述」,不斷地破壞原有秩序、重建,又再度打破。

這其實與上屆金棕櫚得主《瘋狂富作用》(Triangle of Sadness,2022)中第三部分「荒島」橋段欲達成的目標並無二致,只是《芭比》的手法更加經濟,免去大費周章建立全新場域,只要翻轉相同場景即可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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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芭比來上堂女性主義課?


經歷激烈躁動的大破大立,電影仍然需安定下來走向結局,而我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能透過《芭比》領會女性主義的真諦!

平息存在焦慮的方法,不外乎勇敢做自己、與自身缺陷和解等等,難免略顯俗套,但本片巧妙在於,它不只處理芭比的困境,也將肯尼從花瓶扶正為主角,解決他的難題,讓這部芭比電影同時也是肯尼電影。

如此概念完全可以扣到女性主義之宗旨──不只為女人賦權,更將男人從有毒的陽剛期待中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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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芭比玩具的發展史,或說世人定義芭比的觀念演變,更像是通俗、濃縮版的女性主義進程──從打造完美夢幻女性形象(尚未有女性主義,受限於男性凝視),到女人可以做男人做的事、進入任何過往男人稱霸的職業(第一波女性主義),再到擁抱各種多元可能;直至最後,女人不一定要充滿女力,就算廢,就算身為「典型芭比」,愛漂亮、愛打扮、愛那些「很女孩」的東西皆無妨,都不能阻止你成為自己。(更像第三波之後的女性主義)

以上同理也適用於男人身上,生命的價值並非取決於你的房子、貂皮大衣或女友,就算沒有用途,只是個肯尼又如何?存在本身即是意義。

(諷刺的是,會讓肯尼們感到如此不適的「花瓶感」, 正是許多女性曾經或正在被期望服膺的,電影做的,也只是以誇飾情境讓男性們設身處地思考而已。)

所以,與其說女性主義的終極目的是為哪個性別增力,不如說是修正約定俗成、但愈細思愈不對勁的社會現況,讓所有人都能好好地過不因天生性別而感到不自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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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心領神會的女人國中,做自己的芭比


 《芭比》連結世界各地女人們,產生「心電感應」(註2)的意圖是如此強烈,不僅集結素人們成長片段,以蒙太奇方式呈現芭比藉「神遊」感受俗世女性經驗之意象,更積極網羅不同的非典型女性形象──叛逆少女莎夏遠比預期中早熟聰明,對資本及消費主義頭頭是到,徹底擊潰芭比的樂天;芭比創始者 Ruth Handler 不但長得不像芭比,個性更不完美,晚年還因逃漏稅被美泰爾開除,幽魂囚禁於辦公大廈中;而當芭比領略芸芸眾生之苦,那「aching but feel good」的感受,對身旁等車阿嬤說出「你很漂亮」時,我們都預期阿嬤會羞赧道聲拍謝,不料卻迎來自信的回應──「我知道」。

回到玩壞《2001:太空漫遊》的開場戲,旁白陳述自古有女孩以來,就有洋娃娃的存在,只是多半是嬰兒或小女孩的形象,直到芭比出現。等於社會預設女性最終都會成為母親,於是在女孩還未長大、理解自己是誰時,就讓她們練習照顧他人。

而本片結尾安排曾自嘲沒有生殖器、去性化的芭比走入婦產科,或許正暗示著她即將開始體驗身而為人/母的快樂及痛楚?順道首尾呼應地,將長期被人們遺漏的功勞還與母親,並肯認母職的重要性──女孩們,就算夢想只是當最平凡(卻也不凡)的媽媽,也值得被讚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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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劇照提供:華納影業




註1:無獨有偶的是,今年另一部話題作品《寶可噩夢》(Beau Is Afraid,2023)也以橫向移動搭配 2D 舞台布景的方式,體現時間流逝。

註2:片中芭比與設計師葛蘿莉亞第一次產生「精神交流」時,被一旁的女兒莎夏戲稱在「Shinning」,這是對庫柏力克《鬼店》的戲仿(parody),而中字譯做「心電感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