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26

By Kristin

《怪物》:轉世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我們

自 2018 年《小偷家族》拿下坎城影展最高榮譽金棕櫚獎之後,日本當代名導是枝裕和轉而向外尋求突破,即使 2019 年的法語片《真實》以及 2022 年的韓國電影《嬰兒轉運站》整體表現維持一定水平,卻似乎也慢慢陷入了不進則退的創作瓶頸。

如今,2023 年《怪物》的突破,是以前所未有的三方跨界合作呈現:是枝裕和執導、坂元裕二編劇、坂本龍一配樂,不負眾望地一舉奪下坎城的最佳劇本獎。而這是自 1995 年是枝裕和生涯第一部長片《幻之光》之後,首度在自己作品中讓出編劇一職,借他人之筆,企圖在同個延伸面上碰撞出新火花,並持續將目光放置於親情、家庭、孩童等社會面向,透過宛若《下女的誘惑》的敘事手法,由三段劇情拼湊成真相的全貌,一層一層剝開表象深入核心,帶來比多部前作更強烈的衝擊力道。

因此,一齣好的故事,通常不在故事本身的獨特性,而是取決於故事如何述說,影像語言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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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論是枝裕和以往的風格,或許會覺得他「太溫柔」,柔化了許多人性的自私與自利,因其透過電影質問的往往是體制,而非價值觀,時常將真正殘忍的衝突藏在世界背後,目光放在各個不起眼的社會角落,關注人與傷痛共存的狀態,緩緩影響觀眾心中擺盪的道德天秤。

好的作品,必須努力探索人與世界的複雜性,所以這一次,可謂是枝裕和與坂元裕二的精準融合,人性終究是可善可惡,沒有人真正鑄下大錯。《怪物》劇本反其道而行,將同一段故事拆解成三段劇情,循序藉由母親、老師與孩子本身的視角,挑戰我們對於善惡的既有標準,藉由加害者與受害者立場的變化,一再重塑「怪物」的輪廓 ── 

媽媽眼裡的怪物是學校師長,老師眼裡的怪物是家長和學生,孩子眼裡的怪物是整個社會和體制,而體制養成的,或許才是未來真正的怪物。

故事從照亮漆黑夜空的大樓火災揭開序幕,湊和媽媽早織站在陽台上一同眺望這場大火,此時湊沒頭沒腦冒出一個詭異問題:「人的腦袋被換成豬腦,還會是人嗎?」早織聽聞此事,按耐內心忐忑,四兩撥千金地帶過了這個問題,她並非那一類過度擔心孩子的母親,總是故作輕鬆地以亦師亦友的姿態走在湊身邊,然而,這個愈想愈令人不寒而慄的問題,也伴隨著市區陣陣黑煙,在人們心底延燒,甚至星火燎原般一發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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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眾既是聽故事的人,也是故事中的人。坂元裕二意圖將我們拉入當事人的體內,親自體驗「片面真相」所造成的傷害,以及若自己是當局者的「理所當然」,於情於理走過相似的困惑、擔憂、氣憤、無力和絕望,亦足以理解謊言生成的原因。

早織眼裡的兒子忽然判若兩人,鬱鬱寡歡,陰晴不定,甚至時不時帶著髒汙和傷口回家,宛若一顆不定時炸彈,於是,在聽了湊吞吞吐吐的回答後,決定前往學校尋找答案。只見校長和老師們言行怪異,一再閃躲問題,無意深究事發前因後果,猶如殭屍般只剩道歉的功能,這對心急如焚的媽媽而言幾乎是提油救火;加上湊的行徑並未恢復常態,我們理所當然能體會身為單親家長的艱難處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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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冠上「對學生施暴」的保利老師,原來不過是一名初來乍到的熱血教師,無論校園霸凌、爭執衝突,總以熱忱和關愛對待班上學生,努力於日常生活中為孩子建立正確的價值觀。在麥野早織衝來學校,當面提出老師不當管教的質疑時,他成為了那位盡心盡力卻得背負罵名的苦主,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同事不讓他解釋、為什麼學校不保護他──最重要的,為什麼麥野湊非得說謊不可?到電影的第二章節,我們也理所當然為保利老師感到憤恨不平。

順著這些視角,我們都浮現過好幾種關於「怪物」的猜忌,斷章取義的事實可能導致截然不同的結論,因此最後一塊拼圖更為重要,方能從客觀角度建構出真相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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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大人,孩子皆有自己的一套保護機制,尤其處理尚難理解的情感、欲望,一個人拚了命想找出標準答案。媽媽口中的指導、老師眼裡的教育,社會化的「大人」不自覺遵循著外界早已制定出的不成文規範,但那並非孩子追尋的出口,所以湊喃喃自語著,做不到像爸爸一樣,質疑為何被生下來,暗自認定得不到校長口中所有人都能得到的幸福。

最終才知道,豬腦從何而來,謊言為何而生,麥野湊和星川依里創造與世隔絕的秘密基地,隔絕外界的批判目光,美得別有洞天,美得充滿希望,就因這個世界有太多不能說出口之事,所以地板刮呀刮、樂器吹呀吹,儼然成為一種逃避;但,親情確實大到足以成為某些事情的阻力,對任何人皆是如此。回頭眺望自己的來時路,我們理所當然知曉這些難言之隱,而所謂大人的世界,不過是在遍體鱗傷之後得到屬於自己的「生存方式」,偏偏我們在生活中所做的一切,不就是為了能被多愛一點?

無論被害與加害,核心的答案不出「愛」,愛一直以來都是雙面刃,在各種友情、愛情、親情、同志的標籤之下,人們忽略了情感的本質,忽略了無數種形式的情感之可能,並在情感生成前便已粗暴地為之分門別類,就連影評們對於《怪物》的闡釋也同等直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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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牛郎》曾有一句話:我們得到的一切,也就只是將我們送回童年。被壓抑的孩子最後長成失能的大人,我們在是枝裕和的電影不斷見證這種「惡性循環」,透過坂元裕二之筆,終於直面了人性的矛盾面向。

原來轉世是為了不讓世界改變我們,但是枝裕和和坂元裕二仍力有未逮,還必須加上坂本龍一的音樂魔法。

剪不斷理還亂的部分,就交付坂本龍一吧,任音樂說話,藉旋律思考。片尾的〈Aqua〉收錄在 1999 年專輯《BTTB》Back To The Basic,意即「反璞歸真」,為其鋼琴獨奏專輯,當中的一部分留存了他珍貴的童年記憶,如今,放在《怪物》的末端,與劇情產生了強烈的呼應。

兩名男孩穿越風雨,走出泥濘,伴隨純淨澄澈的琴音,無怪乎是枝裕和視此曲為一首祝福的曲子,蘊藏無盡的疼惜。無論湊與伊里迎來了什麼樣的結局,無論逃過一劫或轉世重生,都會是一種祝福 ── 他們永遠保留現在的模樣。

全文劇照提供:車庫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