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4

By 馬欣

《輝耀姬物語》:竹與松是道,而人生是悟

有時人生像是夢做得沉了些,如《輝耀姬物語》裡月公主逃開京城時,一路飛奔,拋開的那一層層霓裳羽衣,疾奔後發現終是夢的盡頭。宛如死過了一次,醒來又在她京城的華美居所。

一隻白靈鳥,也是一隻金絲雀,前者是她的下凡,後者是她的入世。

這故事看似簡單,來自月宮的輝耀姬降生,體會人間甘苦滋味。即使知道身處濁世,最後仍帶著對七情之不捨返回月宮。猶如她那一句:「出生就是為了要活著。」

活著是最簡單也不簡單的事。人可以吃喝拉撒地如蟲子般活著,但更多的是必須嚐盡矛盾滋味,體會萬事有如月缺。得到了也空,失去了也只能勇敢。

當下即如風,抓之不可得,要這樣地去感受那一剎那「活著」的滋味,生命質地就像粗礪一樣,始終在跟相對脆弱的純真對話。

人們看這部電影,總縈繞著輝耀姬的不凡與美麗,像個童話一樣,帶給周遭人甘露一樣的幸福。

但這則童話沒有西方童話那樣命定的結局,它跟很多東方故事的結局都是一吹而散的,飄到每個人的心裡都長成不同的事。

一如另個童話《浦島太郎》一樣,只是反射讀者內心多面,兩則故事都很像是東方的道,細節是豐滿的,但主題都是淡然的,都因為無常所以深刻。

這點也很像經典小說《紅樓夢》,那裡暗喻現實就有如夢中夢,人不可能清明,也只能留點愚痴,如輝耀姬的堅持。《紅樓夢》與《輝耀姬物語》裏的七情六慾與欲望,有時像人被魘住一樣在迷宮裡,但那細節又真實無比。讓人與欲望像貓跟著毛線球跑一樣,找到跟失去的一樣多,成就了一種迷宮的本質。

當你在人生這場大戲醒來,不是像賈寶玉最後一樣來去赤條條真乾淨,不然就是輝耀姬在經歷成長後,知道濁世的必然後,仍將思凡地回到了月宮中。

當然一般人是不可能的,畢竟賈寶玉前身是神瑛侍者,而輝耀姬終究是月之公主。但故事本身其實是種情懷,兩者都是極美的,不只是相貌,像是美的本相,他們都有幾分相對於世故的憨傻,也幾分近痴人的那種美,是世界難以掌握的蝴蝶,飛到你的身邊是詩意,停在你的心裡才知哀愁,是人活於世注定的悵惘。

這並非什麼厭世或感傷,而是讓人領略美終會消失的剎那幸福,與其追求物質的,不如跟隨那些本會消失的美,如夜的螢火蟲、春的櫻花、心之純粹,那種一時限定的美,如同它明天就不在地去追尋。今日的月亮將因為自己,而不同於明日的那種「物哀」。

有這種了然,其實是最通透的豁達者了,知道失去的必然、接受自己純真的被磨損,活在消長的自然裡,就算呼吸不到新鮮空氣、就算被物慾驅使、就算自己不上不下,但既然人是活物,也該活得像自然一樣,接受各種不合時宜的純粹。

因此《輝耀姬物語》那故事不外在提煉活著的滋味,不因際遇榮辱,而是自己或際遇能錦上添花,也能守住炎涼時的生機,那就是樹了,也是電影中提到只枯但沒死的山。如同輝耀姬在京城裡守著一方菜圃,在山上一身粗衣時能樂於無我。

直到她成為京城人口中閃亮的公主,一身錦衣華服,必須黑著牙齒不能笑,讓其出色成為富貴的附屬品,那就像是人們成長後,總是得從屬著某種價值與制度。這點可以從高畑勳選擇的水墨畫來體會,筆墨烙下的力道是一種氣節,筆勁如險走高峰,一抹就髒了一切白韌,那點點的紅與綠是生機,暈染開來是人生滋味。

而那些水墨畫的留白則是預設著人生任何一抹不慎的黑。

成長後,身不由己的惘然,多少忘掉自己初衷的可能,就像電影中由高畑勳填詞作曲的童謠所唱的:「迴啊迴,喚回我心,鳥兒蟲兒與野獸、青草樹木與花朵,請試著孕育那份盼望的人情,請帶著春夏秋冬回來,松峰猶似喚我歸,自當速速就歸程。」

無論繁華與卑微時,那都是夢裡自己所出不去的,半醒半追求,是輝耀姬後來的矛盾,她討厭長大後的枷鎖,人所追求的假象,但連包括體會那些虛幻,都是人生不可避的一部份。

直到她要回月宮了,才知道那些也並非是骯髒的,人不可能一點汙黑都沒有,不然不能證其白,因此她才在返月時,連那些曾被她厭惡的,都承認那是活著的一部份,是這樣泥濘,也有花開的粉嫩。這世界不是不要成為那樣的大人,而是要不要真實坦率地活著。

活在這夢裡的世界,一定有遺憾,她只惋惜這樣的體會太晚,那些高理想性,那些脫俗的月宮歲月都比不上人們混水帶泥的成長,不可能只活在自己的理想性裡,而是在跌落汙濁時,能感受到自己原本是什麼與可能如何。

女生看《輝耀姬物語》自然不同,講到經典電影,我第一個總想到影響我很深的《鋼琴師與她的情人》,或是許鞍華拍蕭紅人生的《黃金時代》,都是一個女人追求自由的不可得,無法擁有自己房間甚至這世界一隅。對於後兩部電影的女主角都是必須要以鋼琴,或是筆才能創造出自己的世界,體會到自由的可能,如在籠中另闢天空。

而《輝耀姬物語》也是自由的不可得,她的不同是她的美麗是階級的點綴,她難以擺脫被這世界收藏的宿命,於是這些女生如何在這樣的人生中長出翅膀,擁有他人無法干涉的天空,各有生存之道。只是輝耀姬的意義更不同,她是人想像的美好;她一入他人眼就被虛構成月亮一般,這是過於美麗的宿命。

她不可能真實活在他人眼中,包括她的雙親,甚至青梅竹馬的捨丸,最後她與捨丸如夢境般的相遇,一是捨丸給了她踏實人生的想像,二是她之於捨丸對人生不想放棄的追求,兩人都在那過程中完成了最理想的自己,但也如《紅樓夢》裡賈寶玉和林黛玉,這樣的彼此成全,是早就深知其不可能。是對於現實最冥頑的應答,只能化為春泥再護花,來彌補人生必然的遺憾。

這部電影看似有對富貴名利的追求,也有成長必然的傷痕。但其實故事的核心是那一節節的竹子,與女主角所吟唱的「松風喚我歸」,松與竹在東方是最高節的象徵,也是人生泡在浮沉裡,一顆心的硬底依歸。

無論是對這故事裡的凡人,還是思凡的輝耀姬,一筆竹、幾點松,都是人想相信的本質,以及對最好的自己的追求。竹與松是道,而人生則是悟。

全文劇照來源:吉卜力官方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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