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04

By 彭紹宇

《兒時的點點滴滴》:回首過去,那些時光都閃著光芒啊

27 歲的岡島妙子毅然向公司請了十天假期,想暫時放下都市的喧囂和忙碌,回到她童年時期成長的山形縣鄉間。從東京搭乘新幹線到山形,只需二、三小時便可抵達,再次踏出車廂,周遭風景便已從都市叢林換成悠閒農村。然而,這趟旅程卻也讓妙子溯回過往時光,遇上當年那小學五年級的自己。

一個年輕女孩的成長,會經歷些什麼?

年幼的妙子也如同我們每個人,在家中,與家人一齊第一次嘗試鳳梨時的期望與落空,對於比自己年長的手足擁有更多感到吃味;在學校裡,在與同儕的互動中逐漸塑造自己的世界觀,如女孩面臨初經來臨時的手足無措,如臉紅心跳、彷彿全世界只剩你我二人的初戀,明明身體誠實不已,卻猶豫著該不該告白。那些專屬於青春的尷尬與不確定,回首看來,竟都是閃著光芒的時光啊。

「毛毛蟲如果沒有經歷成蛹時期的尷尬,不可能變成美麗的蝴蝶。可是我一點也不想變成難看的蛹,我之所以一再地想起那些回憶,難道是因為我現在又要面臨尷尬的成蛹期了嗎?」

為什麼離開城市到鄉下?觀眾逐漸從妙子的自述,感受到她當下的困頓。另一位角色──敏雄的出現,更加襯著她對現況的迷茫與不安。敏雄是妙子姐夫的表弟,在旅程中擔任妙子的司機與導遊。年齡相仿的兩人很快有了共同話題,敏雄說著自己對有機農業的熱誠,也談及當年他果決回到鄉間,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貫徹相信的理念。當看著那些去了趟東京回來的同窗,如何炫耀自己的城市經歷,敏雄即使仍感到些許吃味,也清楚知道農業已是夕陽產業,但正因他找到自己追求的夢想,他便能夠接受一切的好與壞。

敏雄說:「人的一生總要弄懂一些事,為什麼選擇這份職業,在乎的是什麼,哪種生活是你嚮往的。」相較清楚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的敏雄,妙子正好相反,恰如她小時候怎麼也搞不懂除法規則為何是「將分數倒過來乘」。

偏偏老師與大人們都告訴她只要背起來就好,她卻始終不理解。

她想起自己當年因為得不到姊姊的包包而賭氣,竟被父親一巴掌打下去的委屈;想起自己本能成為受到眾人關注的童星,卻錯失了機會;也想起那位被排擠的同學在臨走前,竟不願與她握手。在每段尷尬的成蛹期,妙子所經歷的難堪其實一直存在她心裡,出社會後庸庸碌碌,她始終無法誠實對待自己。她之所以懷疑自我,是因為她對「做自己」的嚮往;她的不自信,則反倒來自她時時刻刻的自省,而這些本已沉澱的情緒,都在回到故鄉、遇見敏雄後驀地揚起。

那些兒時的點點滴滴,其實塑造了妙子成為現在的自己,有些童年留下的傷疤不見得能結痂,但成年後的我們,能選擇與之和解。我特別喜歡本片結尾處理手法,相當高明:離去前,妙子說著自己多麼喜歡鄉村,不過,當奶奶提議要不要留下時,她的心裡卻猶豫了──「難道自己的偽善又被識破了?」她羞愧著,就像當年自己明明不喜歡那個被排擠的男同學,卻不願加入其他同學在背後說他壞話。

然而,這是善良,哪是偽善。

敏雄的一席話「說不定他喜歡你,所以想特別引起妳的注意。」頓時點醒妙子,她對於過往的糾結在於自己的片面解讀,也在於她的敏感與細膩。坐在火車上離開鄉村的她,剎那間,童年玩伴、同學與年輕時的自己都回來了,這魔幻非常的神來一筆,極其動人。他們與妙子無聲對話,其實是要妙子真正面對自己,也是在那刻──妙子下定決心奔下車,搭乘另一班返程火車回到鄉村。

她知道自己要什麼了。

她搭上敏雄的車,童年的種種留在原地,「下一次,我不會再帶著五年級的我同行」,妙子說。這不是拋棄,也非刻意抹去,而是放下過去的糾結,追尋新的人生。短短幾分鐘,觀眾內心也彷彿千迴百轉。兒時的點點滴滴,原來都有了意義。妙子與那些尷尬、痛苦和難堪一一握手化解,豁然大悟。

有時,人生的一個改變的重要性,宛如風馳電掣,當下歲月卻是如常平淡。然而,正是那些看似斷裂的片段回憶,那些看似無關的小選擇,才讓自己被拼湊完成,也讓人生因而連貫了起來。

本片日文片名直譯為「記憶的點點滴滴」,一如片名,「記憶」是電影相當重要的主題,透過跨越時空的穿插畫面,27 歲的妙子再次回家後,她所面臨種種既熟悉又陌生的環境,使兒時回憶被勾了出來──為何不諳,為何恐懼,為何會心一笑。長大後的我們,時常有如此經驗,生活中遇上某些事物所產生的微妙感受,彷彿內心有某處久違地被碰觸,有時想得起感受源頭,有時則難以名狀。然這些感受皆其來有自,或許是童年陰影,也或許是幼時啟蒙,與父母、同儕甚至這個偌大世界的交互作用,儘管隨著年齡漸長,我們關心的事物變多而逐漸淡忘,那些身體裡的感官依然存在,只待誠實面對自己的時刻被重新喚起。

本片為日本動畫名導高畑勳所執導,出身東京大學法文系的他,1968 年首度執導動畫電影《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太陽の王子 ホルスの大冒険),在日本動畫界半世紀以來,創造出許多觀眾心中的經典,其中最為人熟知的或許是 1988 年的《螢火蟲之墓》(火垂るの墓)。然而,九〇年代的這部《兒時的點點滴滴》(おもひでぽろぽろ)應是我的高畑勳摯愛。

除了想像力十足,高畑勳總能在動畫中表現他的「觀察力」,那些生活中樸實無華,甚至不起眼的細節,在他的影像中皆是瑰寶,也令觀眾感到共鳴。

那些細節,反倒成為某種成長的象徵。例如全家吃鳳梨時的橋段,除了表現「第一次」的雀躍,正當觀眾以為他們都會喜歡鳳梨時,導演卻給你截然不同的想像──是啊,那種「期待落空」何嘗不是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歷過的情緒?又如同隔壁班暗戀自己的男同學問的那句「如果把下雨天、陰天和晴天相比,妳喜歡哪一種天氣?」當妙子回答:「陰天。」兩人偏好不謀而合,以「棒球進壘」具象化愛情天雷勾動地火,如此微妙又貼切。

電影對音樂的使用也相當多元,除了運用許多符合妙子童年時期,亦即日本六〇年代的老歌外,異國歌曲的搭配讓作品更具魅人。最教人印象深刻的是敏雄初次見到妙子時車上所播的音樂,輕快民謠頓時讓二人從日本鄉間來到歐洲平原。那是來自匈牙利歌手瑪塔.塞巴斯蒂安(Sebestyén Márta)的民謠樂團 Muzsikás 的歌曲,片中也出現來自義大利、保加利亞、羅馬尼亞與美國等多國音樂,類型橫跨古典與現代,使聽覺感官體驗豐富、迷人。

幸運的人用童年治癒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癒童年。妙子的童年能成為她的阻礙,也能成為她的力量,這段現實與過往相互交疊的悸動旅程,緩緩譜成一首生動的童話詩,未來更經過歲月打磨,愈發清晰。最終,才學會接受每個成蛹期的樣貌,也等待破繭時,那個閃閃發亮的自己。

全文劇照來源:吉卜力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