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 58｜《高山上的熱氣球》：城鄉對望三十年，是憧憬還是失落？

於我而言，《高山上的熱氣球》是一部充滿「人」味，將真實情感收進鏡頭，並確實能引起觀眾共鳴、思念梨山人文和地理風情的電影。資深編劇柯淑卿過去曾長期於梨山生活，她將自己三十年前完成的劇本發展為首部劇情長片，細膩而有力地刻畫了舊時梨山的人與情。

執筆劇本多年，柯淑卿首次執導劇情長片蘊含充沛底氣、韻味，有著十分沉穩、流暢的氛圍與節奏感，每一句對白都如此切合該角色所身處的社會空間。片中沒有文青式的語句，也沒有自溺的喃喃，角色的每一次對話猶如天成，不僅砌出了梨山鄉人的神態，更使片中人物充滿生命力，沒有特別跌宕的激情、爭吵或衝突，卻依舊能描繪出梨山群像。

本片是緬懷過往、重現榮景的復刻之作，但它點出的議題卻又如此現代。因為今日社會面對的種種問題，早已在當年就能略窺一二，問題是：三十年過去，這些問題已經被舒緩了，還是更加嚴峻？

柯淑卿對於鄉間人情的描摹十分到位，透過對白、鄰里、親人之間的互動，呈現不同於人們對於務農者、鄉親父老「豪爽」的單一想像。在她的梨山巷弄飄盪的是人們以手代口的情意傳遞──果農送上自己辛苦種出的桃子，偶遇了便以茶相待，互相顧門更是家常便飯。這是一群人長時間在同一個地方生活，擁有緊密連結才可能出現的互動，也是都市居民、中產階級無法輕易熟悉、理解的生活方式。

情感維繫的差異在大疫之年特別明顯，安居泡泡裡的人們無法理解的社交模式，也被放大攤在大眾眼前，如茶室文化、以綽號而非真名來往的鄰里等。他們是在經濟發展、都市開發的過程中，被遺忘的一群人，如同九二一後的梨山已成為多數人不再念起的山林。而近兩年來，人類被迫慢下來，傾聽來自自然的啟示，於此時再現九〇年代梨山那個急於開發的桃源，似乎再適合不過。

陸夏飾演的大學生阿英從台北回到梨山，帶領觀眾融入這裡，她似乎有著都市的光環，果農對於「坐辦公室」的憧憬都投射到了她身上。果農靠天吃飯，一場颱風對上班族來說是今天能不能熬夜、明天能不能放假的一次對賭，在他們等待消息宣布之時，果農早已忙著搶收、送貨。

謀生方式不同，呈現了人們思考的差異，對老一輩的果農來說，種水果就是上天交付給他的工作，無須思考是否該做。他們能夠滔滔談著生長期長短、價格浮動、肥料選擇，然而在他們眼中，擁有更好的（勞心工作的）未來、前途光明的台北大學生，卻對明日如此茫然。

阿英與阿文是都市與農村的對照，兩者差距在他們的交通工具上特別明顯。夜裡，阿文駛著拖車，阿英騎機車，阿文在前頭帶路，阿英卻嫌阿文速度太慢，騎到前頭後，她很快地消失在阿文的視線裡。這段路途竟如此貼合台灣發展的軌跡：鄉村人口往都市集中，促成了都市發展，然而在一定的開發之後，城鄉差距越來越大。導演似乎也給了充滿希望的冀盼：阿英在最後騎著腳踏車慢行，阿文驅車跟上──城市的腳步慢了下來，不再將鄉村拋在腦後。

阿英推開窗戶，騎著腳踏車穿過街巷與梨山街景、果園合而為一，沖淡了來自都市的違和感，卻也讓人不禁想問：三十年過後，同樣是遊子回鄉，是否依然自然地擁抱故鄉？一樣努力地學習與鄰人相處？

相處當然不會總是和睦，導演不只拍出了鄉民的百百種模樣，也勾勒了鄉間的一套「處事」方式。楊貴媚飾演的和事佬非常出彩，在言談之間給足衝突雙方面子，又能點出事主心中最介意的尖刺，將人捧高並順道給台階下，力求平衡這場角力，深刻演繹了鄉民之間重情義、人情留一線的處世態度。此外，也從陳天耀與王清山對於肥料事業的競爭，帶出務農的不同觀點，有人追求更低廉的成本，有人追求更好的原物料，而不論是哪種果農，都是梨山的一份子。

片中呈現的梨山是所有鄉民的家，不論是土生土長的梨山人，或從外地移居，甚或幾十年前跨海來到這裡的外省人，如今都屬於同一個梨山，想著如何使這裡更加繁榮，想要留下些什麼給後代子孫。他們重視群體大過個人，互助的同時當然也少不了流傳小道消息，戲謔話語中，又包裹著點滴真情。

這些為後世的著想，卻可能造成過度開發、帶來破壞。土壤不再肥沃，人們落肥，有蟲害便為果實套上塑膠袋，人們仰賴自然的同時，也試圖找到對抗自然的方式。有時無損土地，有時卻破壞土地與人締結的無形契約，過度索取之下，終會於繁盛之際落果。

高山上的「熱氣球」指的是片中無法充氣的熱氣球，他們找不到哪裡出了差錯，哪裡出現漏洞，熱氣球帶不起繁榮經濟，成為孩子們踢打的玩具，它是人們對於開發後的熠熠幻夢。在還沒將熱氣球升起之前，人們都不願相信自己已將故土榨取殆盡，而身為早一步攫取自然至寶、享受開發之利，習於便利生活的外地人，並沒有立場奪走當地人看見熱氣球升空的渴望。

《高山上的熱氣球》不直接點破、處理種種社會問題，但透過人們的日常，便可以發現時代已悄然改變，尤其背景傳來的新聞廣播，不斷提示我們這是個巨變的時代。人們總是被時代的浪潮推進、淹沒，卻也可能在浪濤中攜手守護同一塊孤島，每一個遠離塵囂的田間、老宅，或是廟宇堂前都可以是保存真摯情意、純善人性的秘境。本片透過親人、鄰里的交往，因極度真實而充滿張力的日常對話，以及穩健的劇情結構，讓世故成了故事，更洋溢著濃濃的土地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