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5

By 吳思恩

《茶金》──回到七十年前,瀝出台灣蜿蜒命途的一脈流金

說起現今最能代表台灣的產業,許多人首先聯想到的應是「高科技」,接著浮現在腦海的可能是被暱稱為「護國神山」的台積電以及新竹科學園區。這不禁讓人讚嘆,卻也惋惜──科技業被視為台灣與國際接軌、甚或不被世界「拋棄」的重要產業,但因此,我們忽略了在進入高科技社會之前,在工業化以前,台灣一直都在世界的戲棚上兢兢進退,在太平洋上扮演群戲的一角,在中美之間找尋出路。自 400 年前開始,台灣就以豐富的自然資源打入了世界,茶葉便是其一。

新竹是台灣茶葉的重要產地,而今鬱鬱茶園卻消失在台灣社會的土地記憶之中。我們是被海擁抱,傍巒而生的子民,「自然景觀」卻不在多數人的想像之中。所幸,公視的《茶金》補上了這長期缺乏卻十分重要的一塊拼圖。《茶金》由林君陽執導,是台灣首部海陸腔客語劇,劇情發想自真實人物與歷史,時空設定於 1950 年代的台灣,聚焦新竹北埔的茶產業。全劇混雜六種語言,暗示了多元而複雜的戰後台灣社會,新竹茶商在詭譎政局與外銷逐漸沒落的雙重考驗下,再創茶業經濟奇蹟。

「美術」是《茶金》的一大亮點。不論是服裝還是場景,都讓觀眾深陷舊時代的魅力。那是動盪的年代,卻也能看到人們於夾縫中求生存的奮起。劇名「Gold Leaf」──是什麼樣的年代葉子如金子?《茶金》的片頭很美,為觀眾揭開了屬於福爾摩沙的美麗面容,湍急的河水鑿出山容,若能鳥瞰群山,那錯綜複雜的岩路與峭壁,如同葉脈,河水滋潤大地,浸入土地的紋理,最後滋養農產、滋養我們。這是一個深切連動人們與土地、與自然的故事,是能感動已被資訊衝擊,無暇靜心擁抱大地之母的我們的故事。

政治與經濟成為劇情發展的輔助線,即使當年人們歷經國民政府遷台、美援與韓戰,劇中並不過分強調,因為這些事件深切地影響著台灣社會,只要是在這塊土地生活的人,必與之牽連。日治遺續未了,台籍日本兵回到故土、人們操著母語與殖民語言,資深製茶師至死都懷抱著當年獻給日本天皇的茶,無一不顯示著土地傷痕尚未癒合,庶民膜拜的神仍存於心。人們尚未釐清自身處境,曾經的敵軍成了今日的同胞,曾轟炸鄉里的軍機,後來承載了原料、糧食而來。首集概述了 1950 年代國民政府、美軍與台灣社會之間的互動,顯現人民與政府對於台灣社會未來藍圖的想像落差。

本劇前半部以張福吉茶業起落為主線,隨著南洋茶葉復產,蠶食歐洲市場,影響到台灣茶葉的外銷,張家經濟也陷入窘境。茶行負擔著農民的生計、員工的溫飽,產業的連動在這裡看得更為清晰,更能夠從一「葉」知秋,理解台灣的政治、經濟一直以來都與世界緊密連結。當外銷無門,張福吉開始聚焦台灣內需市場,意圖角逐製茶公會理事長。產業的轉向,是否也能代表命運之輪開始轉動?這塊土地收留了如過客般的政權,匍匐於地伺機而動,國民政府的影響力漸增,台茶的命運,正如同台灣的命運。

製作人湯昇榮曾表示,期待這部作品能「展現台灣人不畏多變的國際情勢與詭譎大環境,堅持信念,從不向環境低頭的特質,在逆境與不安中,找到正向的力量」。這樣的精神或許最能於張薏心身上看見。原本她是個安於現實的女孩,她知道自己的婚姻必須為家族帶來幫助,對於入贅的人是誰她並不是太在意,社會氛圍塑造了認命的女性,甚至是認命的台灣人。每一個年代都有揭竿起義者,有撰文、宣講,組織有志之士者,但他們都是社會中的少數,因為壓迫使人逐漸麻痺、甚而習慣,而那些勇於打破現狀的人,是每個時代的微光,成為黎明前最後的希望。

環境推著張薏心改變,張家經濟陷入危機,原本要入贅的準親家退婚。退婚、提親的決定都源自於張家生意狀況,讓張薏心不願再受人擺佈,開始參與家業,她收攏人心、低價收購茶葉,親自向美軍要訂單,她逐步掌握了自己的命運。「不認命」的精神,一代一代流傳下來,張家長年沒有男丁,領養兒子,成為掌管家業的「外人」,張薏心的爸爸卻想開闢出自己的一道風景,不甘僅做個聽話的養子;而張薏心介入負債的家族事業,不甘由素不相識的男人掌控自己的人生。

趨於命運之下或許不輕鬆,卻能安逸度過餘生,然而 1950 年代的台灣,或許連安逸都由不得人,稍加懈怠,一個家庭、一個產業,甚至一個國家、一個恐怖平衡的世界局勢就此風起。張薏心的崛起有賴女製茶師山妹的專業,在長年由男性主導的製茶廠,要生存下來並不容易,然而從山妹與石頭的製茶差異,就可以看出兩個不同生長背景的人如何擰出不同的人生況味。石頭長年在大茶廠工作,信手可得上等茶菁,因此在製作高品質的茶時,堅持使用好的原料;而山妹家境貧困,無法拿到品質最好的茶菁,卻因此習得配茶精髓。艱困的時代與環境,越能瀝出卓越之人。

在《茶金》之中,可以看到許多與今日相輝映之處,不論是人的精神、時代的精神,或是不斷重複的宿命感,我們都能從過去的影子找到今日相似的形骸。除了山妹與張薏心之外,劇中每個主要角色也都很立體,張福吉重視國家榮譽大於私人利益,多次提到「榮譽」,接下外交茶的虧本生意因為自己是公會理事長,因為這批茶代表國家。我們的國家長期以「榮譽」之名綁架國民,期盼人們相忍為國,如此「臣與民」的階級認知,已經持續了幾百年時間,即使台灣進入民主社會依舊無法跳脫這般封建思想。張福吉是 1950 年代的其中一種愛國者模樣,在今日,我們同樣能找到。

美援顧問公司特別助理 KK,則呈現了另一種愛國者的身姿。他希望台灣走向自由開放道路,積極奔走,遊說政府與民間建造化肥廠。他緊抓各方最重視的核心利益──政府欲反攻大陸,需台灣作為補給,張家欲坐上理事長之位的打算、欲照顧農民的心,他展現周旋各方,在不同勢力間求生存的機巧;他也在自由派雜誌寫政治專欄,就像日治時期的知識份子一般,盼用書寫引起討論,引領思考。或許他的作為與文字不會馬上帶來改變,卻是混沌局勢的一道出口。

本劇的前半段已然展現同一個時代之下,不同人面對時代的不同方式,那是台灣人的眾生相。過了一甲子,我們依然可以尋得熟悉的身影,或許更代表了台灣社會已然出現一個概括的、集體的面貌,隨著一代代人出生及逝去,逐漸孕育而生的共同歷史記憶。

《茶金》將複雜的國際局勢融入了人們的生活,以「人」作為主體,提煉出該時代無畏的精神。今日,有人說時代倒退,有人說時代重演,而於現今這般多變而艱困的時代,透過《茶金》,從新竹的故事擴展至全台灣的記憶,透過看張家起落,重新擁抱前人走過大浪的勇氣。

全文劇照提供:公共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