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18

By 吳思恩

那些被忽視的,都寫進了故事裡──《不良少年與白手杖女孩》

2021年即將進入尾聲,秋季日劇多在近期步入最終回,非常開心能夠看到《不良少年與白手杖女孩》(ヤンキー君と白杖ガール)這部秋季大黑馬竄出。它不僅是一個純粹而暖心的愛情故事,夢幻泡泡裡也摻入了苦澀的現實,兩位不被社會理解的主角為對方推開了與世界對話的門扉。更重要的是,本劇使得明眼人能夠更加了解視障者生活中的種種不便,以及他們面對大眾的猶疑和恐懼。

《不良少年與白手杖女孩》改編自同名漫畫,描述「弱視」的赤座雪子某天前往啟明學校的路上,不小心用白手杖戳到蹲坐在導盲磚上的不良少年黑川森生,誤打誤撞之下原本毫無交集的兩人慢慢走進了彼此的生活。本劇敘事簡單卻又面面俱到,除了愛情主線之外,雪子與黑川的個人成長皆有很大的進展,在顧及劇情發展之外,也對視障者的生活闡述頗多。

多數人對於視障者的理解幾乎限於白手杖與導盲犬,但對於視覺障礙的程度、生活中有哪些不便卻難以同理與想像。這並非社會不想同理,而是完全不同的生命經驗與感官體驗自然形成的隔閡,這也正是為什麼在各行各業需要更多元的人參與。本劇每一集都會透過視障搞笑藝人濱田祐太郎出場解說,而非直接透過劇情帶出,雖會將觀眾暫時拉到戲外,卻能更加清楚地針對視障者的感官與生活向觀眾說明,甚至讓觀眾認知到這並不只是戲劇,一部陪伴觀眾兩個多月的日劇,是許多視障者一生的縮影。

雪子身為視障者的角色設定,不單薄也不雞肋,透過她在家庭、學校、餐廳以及求職路上的「被關心」與「被限制」,的確能夠讓觀眾嘗試理解他們的生活。甚至,我們能感受到視障者對於明眼人的體貼,或說視障者早已理解自身的「不被理解」。濱田祐太郎在解說完之後會以自身例子作為笑話,最後他總是以「如果不知道要做何反應的話,就先笑吧!」幽默地化解了那些多數人無法理解的,或笑了似乎不太道德的尷尬與彆扭。

值得注意的是,濱田祐太郎本身患有弱視,劇組特別找了視障者進入劇組,在劇情鋪陳與參演人員上真正做到了多元。人們很容易被自己的主觀和舊有經驗制約,黑川到租片店打工之後,發現資訊的字體大小、分類多數人都不易辨識,遑論視力退化的老年人,而黑川在認識雪子之前根本不可能觀察到這些問題,更凸顯了少數族群的困境。影視具有強大的傳播能力,少數族群雖然被稱為「少數」,但並不是完全不存在,我們卻難以在電視或電影中看到他們的身影,實際上他們在社會中並沒有那樣少見。

劇中有一個概念的討論貫串全劇──「正常」。對雪子而言,在她握著白手杖出門的那一天,她就接受了自己「異於常人」的事實,白手杖是向旁人也向自己宣示:「我是視障者」,非天生失明而是後天逐漸失去視力的人,尤其必須經歷劇烈的心理變化,以及自我認同的完全翻轉。本劇不僅討論到了不同程度視障者對於世界認知的差異,更細膩地琢磨他們對於外在「視角」從在意到接受的過程。

而正因為雪子看不清黑川的臉,也看不清他臉上的傷疤,所以她看不見不良少年的乖戾,也看不見他曾經輕狂的過去。她沒有預設立場,沒有偏見地認識了這個人,而他竟稱她為「正常」,因為他已經習慣了人們的恐懼、排斥與偏見,也明白自己在這個社會不受待見。

兩個社會眼中「不正常」的人,竟在對方身上感受到了自己的可能性。而所謂正常,不也是一個「標籤」?只不過多數人都符合這個標籤,因此將其視為保護色,視為光榮的標誌或證件,從此人生的道路將順遂許多。然而,人們之間必定存在著差異性,當有一天我們的「不同」被放大檢視、攻擊時,身上的「正常」標籤將被「不正常」覆蓋,掃入邊緣暗角。

觀眾被黑川引導著,一同闖入雪子的世界,他看書、看影片試圖理解視障者,他的喜歡、他的愛總是過於直接甚而魯莽,但也因為如此單純與直率,才有機會讓雪子再次感受到那些未知的、計劃之外的事情不完全是可怕的,前方也可以是美好、充滿驚喜的。隨著年紀增長,我們越來越少受傷,不是因為我們足夠堅強,也不是因為我們懂得跨過難關,而是因為我們越來越「聰明」,懂得閃避傷害、躲避挑戰,或許我們因此少跌跤了,少走了冤枉路,卻也錯過了許多美好風景。

黑川送給雪子一雙高跟鞋,想讓她聽清楚「自己的聲音」,忽略踩著高跟鞋上街的危險性,卻讓雪子感受到了黑川嘗試走進她的世界,也努力牽引雪子走進自己的世界。送高跟鞋原本是思慮不周的舉動,卻讓雪子再次感受到對方的真摯,以及視她為一般人的交往方式。這不正是許多人們所嚮往的嗎?成為一個平凡的人本身就不是一件平凡之事。

然而,本劇不全然是正面、積極的敘事,否則就太過夢幻而缺乏現實感了。透過雪子與初戀對象的交通意外,以及同學小空練跑受傷,帶出視障者自我封閉的心理,打工、找工作時遇到的困難,點出視障者不僅要克服旁人打量的目光,在進入職場的路途中,可能的選項將被家人、師長一個個以關心、擔憂的心情剔除。

社會為他們建構了「舒適圈」,似乎在告訴他們,追求夢想是有其侷限的,他們被期待做更簡單、更安全、更「適合」視障者的工作,忽略了追求夢想,追求自我實現本就是人權,也是人們成長到一定程度便可能出現的念頭。相較於雪子有自己嚮往的工作,黑川卻僅是想與雪子在一起,在一段愛情裡,這番誓言和情話或許很動聽,卻也不免讓人擔憂,是否有些缺乏抱負和目標?

全劇播畢之後我改變了想法,我想起《她們》裡頭瑪格對喬說:「我的夢想跟你的不同,不代表它們就不重要。」或許對黑川來說,與自己所愛之人擁有長久、穩定且健康的關係就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而跟一個人在一起,與他一同成就了什麼,亦非易事,沒有誰的夢想更為重要、更為遠大的分別,努力地望著、守護、追逐自己所珍視的人事物,已足夠辛苦,也足夠綺麗。

除了兩位主角的互相理解之外,劇中每個角色共同建構了視障者生活的大致輪廓,啟明學校的同窗情誼,雪子與父親、姐姐的爭執與笑鬧都完整了如童話的日常。黑川與其他不良少年的互動也十分有趣,他們都曾渾噩度日、誤入歧途,烙下了難以抹去的標記。其中,最為特別的是男二「獅子王」,他暗戀黑川,卻害怕自己的性向會嚇走朋友,一直隱藏著自己的心意。黑川得知之後雖然感到驚訝,卻反倒覺得是自己太遲鈍了,先道歉之後又改口道謝,因為有人看見了自己的美好,而被一個有著深切羈絆的人喜歡著更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情。黑川並沒有思考獅子王是性少數,而是自然地接受,並進入下一階段的反應和思考,非常率真也非常溫暖。在傳統以異性戀為主角的戲劇裡,很難看見同性情愫,或是僅被用來作為宣傳賣點來消費,在獅子王身上更加凸顯了本劇對社會的觀察與細膩描摹。

《不良少年與白手杖女孩》是今年秋季日劇中我最喜歡的作品,劇情十分多元且溫柔,兼顧了愛情中的感性、夢幻與現實中的挑戰和驚喜;而之於觀眾,它非常地有耐心,不把一切視為理所當然,試圖讓社會理解視障者的生活與身心情狀。本劇平衡了戲裡戲外,搭建視障者與明眼人之間的橋樑,當觀眾走進劇裡,也在學習「看見」另一個自己所知甚少的世界。

全文劇照:本劇日TV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