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16

By 蘇曉凡

與《悲情城市》的魔幻時刻──專訪國片重映推手褚明仁

在相約採訪的午後,褚明仁才剛結束一場試映活動,匆匆趕回家,領著我們進屋。隨著《悲情城市》數位調光版本即將上映,作為推動本次重映計畫的幕後功臣,褚明仁每日奔波參與試映、相關活動。還未坐定的採訪開始前,褚大哥再翻出手機相簿給我們看正在進行佈展的,光點華山電影館影像穿廊的《悲情城市》經典海報劇照特展設計圖,「你看,我們把復刻劇照,再擺上兩張椅子。歡迎大家有空來坐坐。」展覽直接把電影裡,由梁朝偉飾演的林文清與辛樹芬飾演的吳寬美,在照相館裡合照全家福的經典一幕搬至 33 年後的當今時空。

「晚上我還會過去看看,佈展大概會凌晨三、四點完成,今天要熬夜了。」褚明仁一身活力,一點也看不出今年已是 60 歲。與金馬獎同樣歲數的他,與台灣電影、與《悲情城市》的緣份其實早就開啟,只是多年後再回望一切,才發現多的是令人驚呼命運巧妙安排的魔幻時刻。

褚明仁當年第一篇上報的文章就是《悲情城市》現場報導,攝影/李欣縵
褚明仁當年第一篇上報的文章就是《悲情城市》現場報導,攝影/李欣縵

褚明仁退伍後的第一份工作,考上民生報電影記者,「我 1988 年退伍,12 月考上開始實習,1989 年 2 月成為正式記者,9 月就去威尼斯影展了。」由侯孝賢執導的《悲情城市》入圍了威尼斯影展競賽,那是台灣的第一次,民生、聯合、中時與自立晚報等四大報都派出記者。

雖然是初出茅廬​的電影記者,他對於侯孝賢的電影美學卻一點也不陌生。褚明仁熱愛電影,讀師大附中時,就是視聽教育服務社社長,到了政大新聞系再擔任電影社社長。

褚明仁回憶,當時師大附中受美援計畫補助視聽器材,有一間視聽播映室,每日中午由他們社團負責播放宣導影片到每間教室,他津津樂道地說:「那時候 Betamax、VHS 都才剛進到台灣,都是電器行在賣,沒有什麼 3C 家電行,店家都會自己拷貝錄影帶兼著賣錄影機,錄影帶租金要 500 元──那時候哪有 500元?所以中午我們放片子給全校看,我們自己在裡面吹冷氣吃便當,晚上也會睡在那裡。那時候幹很多壞事,反正隔音牆這麼厚,沒人知道我們租什麼片,《巴黎最後探戈》也是那時候看的。」

日本朝日新聞社出版之侯孝賢專書中的語錄,攝影/李欣縵
日本朝日新聞社出版之侯孝賢專書中的語錄,攝影/李欣縵

大學時期,台灣電影開啟新浪潮時代,新生代導演侯孝賢的作品,褚明仁一部也沒落下,從《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 、《戀戀風塵》到快退伍時看的《尼羅河女兒》 ,「還有(大學)畢業那年看了《風櫃來的人》,就覺得好屌,怎麼會是這樣拍法。」褚明仁忍不住回味起年輕時觀看的驚嘆。

而《悲情城市》,則是在威尼斯影展的媒體放映場才看的。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台灣新浪潮導演的電影美學也深深感動了國外的導演與影評人,他說,在公布《悲情城市》獲得金獅獎的那晚,當年的評審團主席安德烈・史米諾夫(Андpeй Смирнов)當面向侯孝賢致意,當時就在現場的褚明仁轉述,「他說『這真的是一部很美的電影。』」「他跟侯導說,他喜歡中國詩詞,念過陶淵明的詩,他覺得電影裡面的大塊剪接,讓他看到中國詩詞的詩意。當場最開心的,我想就是廖桑了,他之前就跟我們說他在看杜甫的詩,想把唐詩的意境剪進《悲情城市》。」廖慶松曾說過,他剪《悲情城市》像是在剪杜甫的《三吏三別》。

感動之餘,褚明仁也說,他與其他台灣同業都不忘扮演起愛國記者,每天幫忙關心著當地媒體、國際影評人對《悲情城市》的評價。

褚明仁展示豐富的收藏,攝影/李欣縵
褚明仁展示豐富的收藏,攝影/李欣縵

談起當年,激情依舊在,與該片演員、導演侯孝賢及製片張華坤都是在那時那刻建立起情誼。「我們住同一間飯店,晚上會去高捷房間聊天,也有吳念真、張華坤和詹宏志,晚上也會問我們要不要去 diaco。我也很愛玩,就跟他們都玩在一起。張華坤之後還曾說過:『以前去跳舞,這傢伙還會砰一下就劈腿,沒看過記者是這樣子的。』」後來跑新聞,褚明仁經常是白天先在這些導演的公司裡混著,接著才去開始採訪工作。

說起這些電影人,多的是脾氣個性,「侯導跟坤哥都是很有脾氣的,找他們講話,他們是可以不理的,可是他們偏偏會理我。」為什麼呢?褚明仁笑著給出四個字:「臭味相投。」也是這股臭味相投,讓褚明仁有機會接觸到台灣新浪潮電影的修復計畫,重回當時的感動。

因為與已故製片張華坤熟識,2020 年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計畫進行電影《少年吔,安啦!》修復計畫時,作為《少年吔,安啦!》版權所有人的張製片生前原先堅持親自進行修復,是褚明仁居中協調,說服坤哥。也就這麼栽進電影修復的魔幻時刻。

攝影/李欣縵
攝影/李欣縵

最感動的是年輕人也產生共鳴。「我看過一個女生的影評,說她爸爸也是角頭,她看電影看到哭。是不是你們的作者?那篇我也讀到哭。」那篇〈永遠是少年──《少年吔,安啦!》與我父〉,如電影裡的角頭,作者黃曦寫下她對父親的記憶,辦公室總有幾位少年吔,泡茶喬事。「讀了那篇之後,我覺得做這個真的很感動。意義就在這裡,要讓年輕人看。」後來的每一場放映,褚明仁都會先問「這部電影今年 30 歲了,在座不到 30 歲的請舉手」,幾乎場場都有半數年輕人,「看到這樣真的很開心。」

《悲情城市》重映計畫的啟動,同樣來自年輕人。9 月 15 日,是《悲情城市》榮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的紀念日,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於 2022 年當日舉辦 33 週年播映活動,褚明仁特別邀請一批年輕人來看,許多人映後還 po 文抒發感想。看到如此回應,出品人邱復生便找褚明仁商量,說他想做重映,「本來他只是修復,想把它保存,但看到那一場週年活動的迴響,讓他決定這麼做。」

邱復生絕對是華語電影躍上國際最大功臣,當時他是有計劃地找上兩岸三地的導演,投資出品華語電影,不僅僅是《悲情城市》的出資者並擔任監製,亦是 1991 年由張藝謀執導的《大紅燈籠高高掛》、1993 年侯孝賢執導的《戲夢人生》、1994 年張藝謀執導的《活著》,以及 1999 年杜琪峯執導的《鎗火》等片的投資者。「這幾部片即使到現在都很難被超越,你到現在跟老外說中國電影,他們還是很常提到 Raise the Red Lantern(大紅燈籠高高掛)。」

攝影/李欣縵
攝影/李欣縵

談及《大紅燈籠高高掛》,褚明仁再想起魔幻時刻,那是 1990 年的坎城影展,「那天我寫稿寫到錯過一場 screening,在街上散步看到一對男女,女生好漂亮,男生小平頭,很酷,才發現那不是鞏俐和張藝謀嗎?」那年,由張藝謀執導、鞏俐擔任女角的《菊豆》參與坎城影展,褚明仁衝上前採訪,成為台灣記者第一人。隔幾日,他再瞧見張藝謀、鞏俐與邱復生坐在咖啡廳,便以先前的一面之緣裝熟加入,意外地參與了邱復生邀請張藝謀執導《大紅燈龍高高掛》的會面。

褚明仁在民生報當了七年記者,後來到邱復生創辦的年代集團做電影發行,再到龍祥,一路上不離最愛的電影。

採訪時正值重映前夕,褚明仁不時停下訪問接起工作電話,因為除了華山展覽,這次重映計畫也與高雄電影館策劃影像展,展出多項電影文物,「有劉開的原稿海報,也有侯導的金馬獎座。」如此大費周章,是為了盡可能邀請更多人前來觀看《悲情城市》,「這不只是一個修復片,讓老的影迷來回味,這個故事有其寓言性,歷久彌新,更應該讓年輕人來看。」

《悲情城市》珍貴的劇照輸出,攝影/李欣縵
《悲情城市》珍貴的劇照輸出,攝影/李欣縵

所謂寓言,是不管當時或現在,陳松勇的經典台詞「隨便他們翻起翻落,咱本島人最可憐,一下日本人,一下中國人,眾人吃,眾人騎,沒人疼。」始終刺著台灣人的心,「現在我們居於四小龍之末,也夾在美中兩大國之間,地理位置上又在太平洋第一島鏈。再看到電影你不會特別有感觸嗎?」「有一位年輕的女生看完,說她沒有台灣認同危機,但她有認同焦慮。當她看到電影裡的槍聲、吆喝聲的畫外音,那種恐懼比起看見槍、看見血,還讓人恐懼。」

「所以後來我們想到新的 slogan,『身為台灣人一生必看的電影』。」

當年邱復生看著各國電影人走在國際影展的紅毯上,好生羨慕,決定投資製作能進軍國際的國片,心想「一部不成,就繼續做,做個十部總有機會。」為此,花錢全面提升攝製設備與技術,在同事推薦與侯孝賢合作之下,拍出了《悲情城市》。1989 年 9 月 6 日,《悲情城市》代表台灣電影至威尼斯影展參賽,中國時報有半版廣告,文案標題大大寫下:「沒有陰影,只有驕傲…」褚明仁笑著解釋,「當時很怕沒得獎,被政府禁播,所以才策略性刊出這樣的廣告。」而當年的文案標題,如今則出現在重映版本的預告開頭。

當年正紅的歌手洪榮宏曾以《悲情城市》為靈感,向劇組借用服裝拍攝一系列致敬封面,攝影/李欣縵
當年正紅的歌手洪榮宏曾以《悲情城市》為靈感,向劇組借用服裝拍攝一系列致敬封面,攝影/李欣縵

重映,不僅僅是修復,更像是搭起今昔呼應的橋樑。褚明仁強調,本次最大工程就在於「轉譯」,「我今天修復,不是為了以前懷念這部片的人,而是要把時代的意義帶出來。需要思考用什麼語言去跟年輕人對話,用鮮活的方式切入。」

重映海報由陳世川負責設計,相比於劉開原本海報的毛筆撇畫,這次的四款海報將重點放在林文清和吳寬美,視角從歷史議題轉回大時代裡的小人物。至於預告片,則由金馬御用剪接師林雍益操刀,一開始的版本,褚明仁總覺得音樂哪裡怪怪,後來找來原聲帶,與雍益討論下音樂的時間點,「哇,後來的,我看一次哭一次。」

從《少年吔,安啦!》做到《悲情城市》,褚明仁不知哭了幾回,「這樣做才有意義,電影是有生命的。」這也呼應侯孝賢在第 57 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時,在台上所說的「對電影的一種堅持,感動別人,先感動自己。」

攝影/李欣縵
攝影/李欣縵

走到花甲之年,有一大半歲月與台灣電影鑲嵌在一起,《悲情城市》帶著他第一次出國參與國際影展,如今負責重映行銷統籌,褚明仁串連這一切,只有不斷直呼「魔幻」。

「還有更魔幻的!」褚明仁興沖沖拿出一張剪報,是他以實習記者身份上報的第一篇報導,標題「油頭粉面為哪樁?」寫的正是《悲情城市》拍攝現場。

「那是文清、寬美在一起聽留聲機播放〈羅蕾萊〉那一場戲,我下午到片場,都沒有人。後來看到一個長頭髮、戴眼鏡的工人走來走去,我問是不是梁朝偉會來,哇靠,沒理我耶,後來侯導來了,也是斜眼看我一眼,臉很臭。開始拍了之後,那個工人走到攝影機後面,我才知道,靠,那是攝影師陳懷恩啊。現在我們也是很好的朋友。」

魔幻的路還要繼續走,褚明仁持續投入國片修復,也預告下一步修復重映國片將是由侯孝賢、廖輝英獲第 21 屆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萬仁執導的《油麻菜籽》。

採訪、撰稿:蘇曉凡
攝影:李欣縵
收藏提供:褚明仁

沒有陰影,只有驕傲──悲情城市專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