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09

By LEVY

三十年後還是唯一 ── 專訪《少年吔,安啦!》顏正國

「滿腹的怨氣不知從那掏/日子的傷痕給我強欲哭/敢是我的命像一支草/安怎打拼攏無比人較豪/少年吔,安啦!少年吔,安啦!」踏在如同 MV 開頭那般灰藍色的天空下,時值六月,採訪那日午後雷陣雨下得極猛,悶熱潮濕已成了近日台北的常態,耳邊響起的是伍佰三十年如一日的嗓音。

採訪地點位在詹記,舊式大樓改建的麻辣火鍋店裡裡外外皆設有《少年吔,安啦!》期間限定的佈景:美美姐與琪琪一身黑地站在葬禮旁的小丘上、主角阿國與阿兜仔併著肩抽煙、捷哥依舊是一襲西裝的熟悉模樣……除了劇照,粉色壓克力材質的屏風貼著機車與「少年吔,安啦!」的字樣,入口處的 LED 燈條跑動,大型魚缸裡的紅龍悠悠地游著,各處滿溢著強烈的台潮復古風格,頗有穿越時空之感。

走進最裡的包間,顏正國身穿黑色皮衣與牛仔褲,墨鏡遮擋了大半張臉,那習慣性下抿的嘴角隱隱透出一絲過往的影子──他正是三十年前,那位以流暢地道的台語嗆聲要「送你上山頭」,拿著鴨頭四處亂闖的少年。

留在一九九〇

一九九二年七月三日,《少年吔,安啦!》在台北萬國戲院首映。

正是台灣新電影風起雲湧的時代,侯孝賢、楊德昌等大師輩出,名製片張華坤看準了這股台灣電影的氣勢,於一九九〇年成立「城市國際電影公司」,招攬有才的年輕導演們,為當下的台灣留下真實的記錄。

本片由侯孝賢監製、徐小明執導、詹宏志和陳國富策畫、廖慶松剪接,參與配樂的包括當時仍默默無名的伍佰,更有林強與侯孝賢獻聲,雖杜篤之選用的杜比立體音效要到三十年後重映時才能發揮出最好的模樣,但《少年吔,安啦!》的豪華陣容確實一如製片張華坤所預期的,如實留下了那個糜爛騷動的年代裡,黑幫暴力與藥物濫用的社會下,青年們躁動不安的模樣。

《少年吔,安啦!》當年僅獲得了七百萬的票房,在人群來得及發現並愛上這部作品前,就已迎來下映,所幸透過網路上樂迷與影迷的口耳相傳與熱愛,《少年吔,安啦!》成了國家影視聽文化中心「影迷許願修復清單」的第一名。於是,三十年後的我們有機會踏進電影院,在大銀幕上看見這部作品──甚至對顏正國本人而言,這也是他第一次能在大銀幕上看到十七歲的自己。

「三十年後的今天,我看了才知道為什麼當時票房沒有很好,是因為這些叔伯跑得太前面,所以當下的年輕人搞不太懂,我自己當下都搞不太懂。」好的作品能讓人懂,有時不是因為劇情多曲折離奇、結局反轉或是畫面絢麗,而是因為能觸及觀影者心中某塊柔軟的所在,《少年吔,安啦!》以最符合當代的模樣貼近了不同世代裡,所有輕狂的靈魂。

回到最初的問題,為什麼《少年吔,安啦!》能讓各年齡層的人們如此喜愛?顏正國這麼答道:「我覺得這部電影其實不過就是要告訴大家,歹路毋通行,真的,每一個人都有他英雄的一面,但你要知道為了這個要付出多少代價,而你能不能承受?玩牌是過程,最後是贏是輸才是重點。」每個世代的青年都有著各自的壓抑與發洩,《少年吔,安啦!》在院線與網路浮沈了三十年,當年看著這部片的少年們如今已年近中年,一九九三年譚至剛因車禍永遠地留在了十八歲、二〇二〇年底張華坤因肺腺癌辭世;時光荏苒,顏正國的輕狂與頹靡亦被留在了過往……。

那從一九九〇發車的列車仍在前行,沿途人們來來去去,有些人恰好被拉了一把,有些人未能如此幸運──《少年吔,安啦!》的「安」字,一是指安非他命,二是不溫柔的勸慰,但願躁動失速的心能被即時喚醒。

戲裡戲外的衝碰少年家

二〇一二年三月十二日,顏正國假釋出獄,八年後,參與《少年吔,安啦!》修復計畫。

六歲時以《原鄉人》出道,後來以《好小子》系列電影踏入國際市場,少年走紅的顏正國在童星轉大人的過程裡面臨了一段低潮期,學業事業兩面不討好的他逃入了安非他命的世界裡。《少年吔,安啦!》中除了以真槍改造的道具槍和空包彈之外,吸食安非他命所造成的「ㄎㄧㄤ」感更是它之所以被奉為經典的原因之一。

「過去捷哥(高捷)給我很高的讚賞,說表演行雲流水,其實不過就是在演當時小屁孩的狀態,我其實本來就一直是個小屁孩。」《少年吔,安啦!》對顏正國而言,不僅是演出「阿國」這個角色,更像是「顏正國」的模樣被鏡頭記錄下來,呈現在了大銀幕上。

「我一直很被尊重,反過來是我非常地放縱。」談及對過往拍攝的印象,顏正國笑著如此形容自己在拍攝現場的狀態,「我不是躲這邊睡、就是躲那邊睡,文音姐(鍾文音)以前就每天一直在找我,捷哥也有一次來喊我,但我還是不理他,因為我還在等退藥,但只要他們跟我說一件事,我就會瞬間彈起來:『阿國,侯導找你喔!』我會瞬間嚇醒。」

回憶起片場的點點滴滴,戲裡少年的生命經驗延伸至戲外,戲外的少年歷經成長後有了不同的感悟,「如果要跟三十年前的自己講一句話,我會說:『你真的不能吃藥,這會讓你流失很多的機會。』人生有太多的無奈與遺憾,做了就是做了,錯了就是錯了,我人生其實有很多的憾事,我盡量讓自己的遺憾少一點。」

十幾年的牢獄生活裡,顏正國潛心學習認字與書法,回來後出了書、辦了書法個展,如今帶著不同的領悟與視角再次回到老本行,演出《角頭》,更在二〇一八年執導《角頭2:王者再起》,創下了 1.27 億的票房。雖有了新身分,但許多影迷看到他時,第一句脫口而出的還是那句「少年吔,安啦!」,少年阿國與現實世界裡的顏正國相互成為了彼此的分身,各自代表著成長的階段,回頭去看,更多的是玩味與釋然。

當年未能參與到《少年吔,安啦!》的首映,仍舊是顏正國心中的遺憾,如今重映少見地舉辦了首映,這些三十年前錯失的過程,奇蹟似地有了再次發生的機會,「我覺得是不是冥冥之中、或是坤叔保佑,老天給我機會重溫舊夢。一個演員如果失去首映的機會,其實是不會有下一次的,可是我竟然很幸運地有了再一次的機會。」

《少年吔,安啦!》修復版找到李屏賓、廖慶松指導底片的調光與調色,錄音師杜篤之將當年的 DAT 母帶翻出重新數位混音,台灣新電影推手焦雄屏撰寫紀念張華坤製片的中英文獻詞在片頭放映──認真思索起來,這部片的重返之路或許是有一點奇蹟的成份在,但更多的是電影所凝聚的人情與義氣,「在褚哥(褚明仁)答應接下這件事沒多久,坤叔就走了。我覺得他好像刻意留了什麼事情,交代大家要把這件事情好好地做完,讓大家都停下腳步,一起來共襄盛舉。」

電影上映,有些人留在了最後的片尾名單裡,黑暗的空間裡片尾曲〈無聲的所在〉前奏響起,留給影迷與演員的除了驚嘆,更多了緬懷的愁緒。

別忘了留白

二〇一八年二月十四日,顏正國執導的第一部電影《角頭2:王者再起》上映。

「我覺得還是要提醒觀眾朋友跟年輕朋友,看《少年吔,安啦!》的時候,不要只看過程,雖然可能要花一點時間,但要去品味這部電影,把它留白的地方用你的想像力填補起來,這幅畫到底是怎麼樣?每一個人看完都會有不一樣的想法。」看著修復後的往事,顏正國有著滿滿的新鮮感,看到劇情沒有交代清楚的部分,就會在腦子裡回憶有哪些剪接時被取捨的片段,偷偷揣測當時創作者背後的考量。

留白,提供了每一個創作者及觀影者想像的空間,讓電影不僅是單向輸出,觀眾能透過想像力回應作品。有感於今日的戲劇與電影大多習慣將前因後果交代清楚、鉅細靡遺,顏正國反而無比懷念過往電影裡的大量留白,就像《少年吔,安啦!》裡,我們永遠都會好奇:捷哥接到電話後,到底是誰去告了密?又或者,要是捷哥最後拿到了鑰匙,是否結局就能全然改寫?

「以前的電影厲害、好玩,也就是每一個觀眾朋友都能有一套理論去和其他人討論,以前的電影好玩真的是在這裡,不是我(創作者)告訴你一切,那樣我覺得沒意思。」將每個人的生活歷練與經驗融入對電影的想像裡,顏正國舉例,他拍《角頭2》時有觀眾質疑哪裡還有黑道拿刀不拿槍,但打開電視新聞頻道,確實還是有人在街上被棒球棍毆打或被刀捅死。「其實很多事沒辦法一一解釋,只要生活裡碰到了,你就會理解。」

拍片這件事情,顏正國斷斷續續地做了一輩子,從演員到導演,三十年過去,除了他自身以外,電影圈的整個生態都有所改變。「在侯導的團隊裡,大家就是一個大家庭,坤叔先把前路先開好、把雜草剷平,侯導跟徐導跟所有的主創,就帶著團隊一起進去戰場,準備打仗。」比起團隊,早期的劇組夥伴對顏正國而言更像家人,導演會幫攝影師扛儀器、演員會問化妝師和服裝師要不要幫忙,甚至有時看到電工在牽電線,也會有人去問要不要幫你一起拉?

在顏正國遇過的許多不同團隊裡,也有完成自己的任務後就坐在一旁休息、到點後立刻打卡下班的工作夥伴,將每個人的職務劃分得界線分明,「你說好嗎?其實也沒有不好,但我自己會覺得這樣沒有凝聚力,情誼是建立在每一次碰面、吃飯、喝酒,除了一起工作,也會聊天打屁、嘻嘻哈哈,有些工作人員每天收工後說聲謝謝就走了,直到殺青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身為導演,顏正國清楚美國工業的好處,將每一 cut 都預先設定好,兩分鐘就能換一 cut,「但他們搞不清楚,那是美國工業,台灣電影是藝術,拿吃漢堡那一套來跟吃飯的講,哪會通(ná ē thang)!」將台灣電影視為藝術,不只因為資金與環境的差異,更因為本質上就有所不同,「騎著腳踏車去參加職業賽車比賽勢必會慘敗,那何不好好將腳踏車改到最好,漂漂亮亮地騎出屬於台灣電影的路線?」

「每一個人要在自己的定位上,要有自己的特色,那或許你能成爲唯一。每個比賽都有第一,但唯一就只有一個。」從電影到人生,這是顏正國從轟轟烈烈的三十年裡體悟出的道理:要盡全力去做,別人怎麼看是另外一回事,在過程裡慢慢積累能量,總有一天,終能踏出獨屬於自己的道路。

後記

採訪末了,我不自禁地想起《少年吔,安啦!》片中一場沈默的戲:荒涼的山丘稜線上,阿國站在至高處,將外套向後捲起,山下的風爬上了丘向他襲來,少年將重心壓低、纖瘦的身軀向前彎伏,撐起外套的手在背後高高地揚起,僅憑一己之力,就想抵擋那仿若夾帶了一整個時代的風──學飛的雛鳥曾以為起飛是奮力抵抗,三十年後,大鷹已能憑風高飛。

採訪:張硯拓
撰稿:黃于真
攝影:ioauue
劇照、檔案照提供:牽猴子、褚明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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