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29

By 釀電影

《蜻蜓飛過的歲月》:升學主義與英雄旅程掛鉤的失能神話

文/謝承璇

攝影機靜靜地待在長廊底端,下一秒學生紛紛從教室奔向窗邊,只為親眼見證難得一見的月蝕,而鏡頭試圖跟隨,卻擠不進人群裡,只能稍稍後退,再對準高掛的明月拉近。然而,天象再罕見,這樣的一日也標誌不出每一個活在升學主義社會裡的人們,被書本與考試重壓得塌縮的每一天。

今年,入選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亞洲視野競賽的《蜻蜓飛過的歲月》(Saving a Dragonfly,2022),是南韓導演洪多藝(Hong Daye)自高中時代就開始拍攝的紀錄長片,從學測倒數開始,時間綿延至考試前後的歲月。一場考試過去,有的人上了大學,有的人原地重考,待生命隨著考試遠去而重新轉動,他們各自適應著嶄新的、別離後的生活,這樣大量橫跨成長階段的影像構成了本片的素材基礎。

藉著取材跨幅綿長的影像,導演本人與周遭同學的轉變皆被記載成片。這群高中生的生命階段與所能感知的時間軸,因著體制內的考試、升學路徑,被硬生生地截斷成了不同片段:考前的每一刻都是最終會被歸類為痛苦的昨日,所有努力都只是為了在跨越考試之後,還可以跨入能允諾自己有更好未來的那一頭。

正因為有著「更好未來」的執念,升學考試被以「英雄旅程」之名包裝,將每一個體制內的個體收納進集體敘事,遂無法在集體敘事框架之中搭建出對自身有效的敘事。由此,該要如何繼續在集體敘事不再的未來前行,正是這部青春輓歌最重要的命題。

回到晃盪的開場,同學道出「我們一定要考上大學」,認命般的畫外音先行宣告這場英雄旅程的終局,大寫在長路盡頭的理想,規訓著每一個高中生對階段性目標的詮釋。由此,課間所置入的校園空鏡頭——寫著理想校系的小卡、征服學測的布條──殷切地服務著學測之於學生的成長實為一趟英雄旅程的征戰隱喻,同時也復述著社會對於學生期待的主流論述。

其後,相對於壓抑場景的,是每位受訪同學的正面,縱使被主流敘事桎梏,也還能意識到在這層論述下,尚存一道試圖權衡自身理想與社會期待的夾縫。

然而,這道敞開的夾縫,卻又因主流敘事中不斷被放大的決定性時刻──考試──而通向命運尚無法被確定的靈薄獄(Limbo)。在英雄旅程的終章勝利到來前,這份界於過去與未來,卻失卻了現在的遲滯感,在反覆而失依的每一日中,反過來壓縮裡頭的現實自我。僅存的只剩下輪廓巨大卻又模糊的,對未來自我的盼望,進而讓人們的自我意識膠著,無法隨著物理時間的流動而成長。

《蜻蜓飛過的歲月》/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蜻蜓飛過的歲月》/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電影後半段,隨著個人生命進程的時間落差,人們不同步地擺脫了集體敘事的框架,導演與同學之間的情感維繫也漸漸被分歧的生命道路分化,煩惱也因此缺少了共同基礎而難以共情。此時,他們從原先被強行塞入英雄旅程的敘事框架中鬆綁,卻未能如期地感受到自身成長跟隨時間的邁進,在被長期奪去了對當下自我的感知後,個體該如何在少了敘事框架擔保的終章後,自行發展出個人敘事?

導演於此時選擇回過頭來,檢視自身的成長印跡。進入藝術大學就讀後,生命終究被推進到下一階段。此時,隨著周遭同學身影的淡化,導演藉著與父母關係的段落,試圖與過往事件和解。

影像於此成了導演生活片段的剪輯,透過畫外音的形式,不斷揭露自己的內心感受。更有時,是創作者以私影像記錄下重考歲月的影像,不過導演選擇用另一段獨白洗掉影像原先的自述內容。透過音畫的錯位,在延長加賽的日子裡,終局的推遲更是迫使觀者見證創作者試圖織譜自我敘事的不能。而這份難以定義自我的陷落,伴隨著創作者開展下一階段的人際關係,與其回過頭阻卻原有羈絆的維繫,是在缺席、遺憾與無作為裡反映了失去集體敘事框架的孤立。

如同創作者在片中所置入的「蝴蝶──完全變態」與「蜻蜓──不完全變態」的對比,在社會期待下所構成的英雄旅程敘事與個人經驗敘事的扞格,也同時發生在家庭關係中。藉著一段車內訪問,導演藉著後座的位置讓父母以背對鏡頭的姿態進行揭露,似是主動承認其所仰賴的主流敘事之失靈。相對於正面拍攝的同學,這層刻意拉出距離的選擇,除了是奠基於創作者與家人關係的緊張,更是創作者有意識地透過側面視角承接家人洩漏的真心,進而鬆動雙親原先固持的認知,而重新肯認女兒對自身的詮釋。

然而,這份試圖拆解既有敘事的野心未必無限上綱,不致讓作品落入單純控訴、拆解著無效主流敘事的單一面向,反而在片末質疑了自己作為紀錄片主述者的位置。

起初,當導演一一關照結構之下每一個試圖為自己找到出路的同學時,透過每個人正面地袒露徬徨、計畫與理想,無疑是將每個個體作為一種抵抗主流敘事的反例存在。然而,事後導演卻在片中透過同學之口,揭露當年拍攝此片時曾引發的不滿與對立。就如同其中一位對著鏡頭直白地說出不滿的同學所述,這份紀錄對被攝者而言是矛盾的,正因裡頭記錄著受到集體敘事框限的、註定被被攝者遺忘的、且被攝者將在未來拿回主導權的敘事以此翻新的自我影像,然而這份紀錄的存在卻再次提醒,困囿於虛假英雄旅程中的當下自我也是構成未來自我的其一。

《蜻蜓飛過的歲月》具備破除社會集體命運的企圖,且試圖在記下的片段中審視自我敘事如何在框架之下發展的痕跡,更重要的是那份試圖理解個人經驗敘事意義何在的心意。意識的形成,也許就在於意識到人需要去解釋自我,釐清自我與他者、環境之間的關聯的時刻。猶如影像後半,創作者苦惱於身處大學環境中,與人互動的齟齬,同時對照到自己如何維持(或難以啟齒)與高中朋友之間的關係。

重回開場那隻迎頭撞上玻璃窗的蜻蜓,人的成長並不是「完全變態」般的,在一夕之間邁入下個階段,它需要人參與時間本身的動態變化歷程,需要人去感知當下自身的情緒、感受,與他人和環境的交互作用。在集體敘事中,校園空間無處不在的學測等於戰爭之隱喻,與美其名為熱血青春的征服口號,紛紛在被攝者離開了受敘事控制的環境後一一失效。真實裡既沒有英雄旅程,也沒有體制投影出的終章勝利,個體主導的自我敘事如何在殘局裡重新被搭建,又要如何不否定過去的自己,正是《蜻蜓飛過的歲月》透過影像所拾起的成長。

《蜻蜓飛過的歲月》/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蜻蜓飛過的歲月》/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劇照提供/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