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17

By 文字裡的貓

《不去上班的那天》:小鬱來臨後的另一種可能

最終,我們從「正常」落下。

當社會給予我們維持正常的一切所需,我們為何仍茫然於感受、匱乏於正常之外、焦慮於那份無法被滿足的空虛?這份情感黑洞從何而來,又該往何而去?正常與不正常間的暴力始於此,一旦我們陷入困頓、落下腳步,被無止盡向前又向前的社會能量拋棄時,油然而生的疲憊和空洞將我們從正常驅逐,趕向那屬於不正常的化外之地,由黑暗豢養──因為感受到自體的被「丟棄」,所以更加「焦慮」;死與不死的差別就此浮現,而我們都想著解脫。

「小桃是個平凡的女孩,下班會和朋友唱歌,偶爾住在郊區的父母會叫她回家吃飯,她有自己的興趣、會在聚餐的時候想避開鹹豬手趕快回家⋯⋯換言之,她是正常的社會人。」畫外音如此描述著小桃,電影中所敘事的「正常」是和他人無異的生活型態和模式,是關於我們如何把自己安置在集體社會裡,維持著至少能被理解的「尋常」。有時,保持無異,至少會是讓他人覺得舒心的事。

但在工作和群體生活之外的小桃,其實一直都很想死。

在靈魂之外層層疊疊的是無盡的生活,陽光被黑暗淹沒,死亡如影子般黏附在生活之上,無能為力之下,割開皮膚後,小桃才能看見微光喘一口氣──她知道自己從社會定義的「正常」脫軌了,而她急於擺脫。但除了死亡之外,還有何處可為出口?又有誰能聽她訴說?畢竟自己的煩惱之於世界是那麼渺小且無所謂。

這樣的她,一部分的心已經死了,肉身卻依然活著。

電影英文片名《Momo and the Seven Papagenos》來自日本,指那些曾經考慮自殺,最後卻選擇活下去的人們:如果死對抑鬱者來說是一種輕盈,那在殺死這具身軀之外的選擇,又應該是什麼模樣?活在憂鬱的「不正常」底下,小桃只是眾生相的一格縮影,她如常上班、下班聚餐、假日和好友聚會,將生活維持在正常的基準線之上:但對於生活,她努力維持著昂首闊步的模樣,偶然低頭才發現,自己仰賴的「正常」從來不曾是安穩的土地,而是一條細直的鋼索,被狂風吹得顫顫巍巍。

原來自己和土地的距離在不知不覺間早已遙不可及,視線所及的事物之渺小會把自身的悵然若失無限放大,原來以為應是向陽的時刻,定眼一看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直都是那道光線背後的漆黑陰影──原來,我一直都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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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陽社會裡的憂鬱背光

都市是這樣的:摩肩擦踵的心理欲望與脹大的夢想,在空氣中相互較勁著、競爭著,看是什麼樣的夢才真正屬於這個時代;但活在鋼筋水泥的都市裡,人人生理上都是洩了氣的皮球:對競爭疲勞、對感官疲勞、對工作疲勞,努力在名為社會的巨大叢林中摸索著,傴傴向前行、向生活討生活。

當社會的集體意識已經來到了無止盡的向前追求,生活便成了軌道,我們在其中像石頭不停地滾動:這場幾乎成為無意識的向前奔跑,是生活的形式、體制的理所當然,因此我們各個寧願活在自我構築的溫室裡,寧願軌道外的空白是視線一瞥的極瞬,而非是凝望下的無限延展。

在潛意識裡,我們都明白那種擴張是荒蕪的蔓延、直視靈魂的倦怠,過度滿溢的社會所對比的是自我內在的虛無,憂鬱會由此而生。

想起韓炳哲在《倦怠社會》中的一段論述,提起關於憂鬱和悲傷的差別是「悲傷和客體之間有強烈的原欲連結,憂鬱卻沒有客體這個對象,因而無所適從」。小桃僅是載體,她是巨大的、秩序化的現代社會背後的縮影、向陽社會裡的憂鬱背光──急於向光時永遠不會知道內心的空虛與迷惘有多龐大,直至佇足轉身時才被自我倒下的身影壓傷。文明創造出來的浮夢僅是外殼,當我們陷入憂鬱且試圖爬梳關於「正常生活」是從哪裡開始出錯時,才會發現原來我們努力維持的正常和追尋的夢,是巨大且躁動的空無。

這是一場夢的破滅,而我們從鋼繩落下,重重墜地。

從小桃不去上班的遠行開始,電影的主軸就不再是正常社會的視線範圍,隨著小桃的墜落,鑿出了地底的隧道。在那裡,是一個個尋求生命「意義」的影子、是被社會淘汰的不正常:自給自足的失業者、找不到人生目的的田中先生……同為靈魂的被擊落者,他們帶有一股自卑的溫柔,和不合時宜的自我凝望。

遇見他們,小桃的目光漸漸開始從社會的集體性轉到自我本身:關於我應該從何而去、關於死亡的想像、關於生活,這一切都在若有似無間起了變化。死與不死之間、光與暗之間,是小桃背著自身的念想走在一條蜿蜒曲折的道路,找尋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每一次的落足是和黑暗共眠、和悲傷同枕,她學會了在闃黑的夜裡點一盞暖暖的燈給自己,並輕輕拾起四散的靈魂碎片,將其重新組裝:因憂鬱而從天空落下的身,都在土與土之間掘出了光。

在這趟旅途裡,田中先生的寂寞住進了小桃的視線。原本這趟離職後的旅行,只是想找到能在痛苦中享受生命的人,卻意外地有了「旅伴」:一個同樣失落的枯井、相似的匱乏。他們的脆弱在彼此身上找到了能暫緩的安身之處,當小桃點亮了帳篷的光,是照亮了兩個溺水的潮濕靈魂。

微光下的拼拼湊湊從而組合出了一座跛了腳的宇宙。即使是鏡頭外的、四散的失落靈魂也在這裡相遇相依,找到在這樣龐大的社會陰影之下能喘息的空間、能和自己的落寞獨處的短暫時刻,最後才拾起行囊,各自持續、緩慢地向生活行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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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下,然後承接。

電影之後,想起今敏《妄想代理人》(2004)中的自殺三人組,因為各自人生的失敗和孤獨,他們約定了一場死亡之途。這趟「死亡」,開啟的是一趟遠行,他們步出城市、踏進森林,從前一天的白日游進下一次的日出。好幾度他們彷彿已經抓住了死亡,死亡卻一再地從指縫間溜走,直到這份黑暗在不知不覺間被彼此接納、擁抱及安撫,漸漸地,活著有光,生活不再是俯拾即是的死亡碎片。

憂鬱沒有消失、靈魂仍有時會無處安放、社會的躁動也無止無盡,這場浮夢的幻滅映照出我們的不堪與悲觀、並帶來了一次的社會性死亡。我們從滾輪落下、從正常的範疇裡被透明化、在化外之地漂浮著──但在這樣的憂鬱和匱乏裡,除了死亡,是否存在著另一種可能?在《不去上班的那天》末了,我們在面對自我、觸碰誠實之後,感受到死亡之外的治癒和不再侷促,原本困頓的靈魂隨著旅行的步伐漸漸明朗。原來生活的光與影在我們對自我誠實之後,究竟是溫柔的:在正常之外的蠻荒之地,我們直視、並且試圖重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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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照提供/公共電視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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