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鯨魚老爸》：當我生命中唯一一件美好的事

有些人在生命中犯的某個錯誤，不僅無從彌補，還會持續膨脹、製造出更多的錯，擠壓到人再也站不起身。

由戴倫．艾洛諾夫斯基執導、布蘭登．費雪主演的《我的鯨魚老爸》，主角就是這樣的人。本片評價較為兩極，但無庸置疑的是，九〇年代曾紅極一時、卻在《神鬼傳奇3》之後自主流電影世界消失的布蘭登．費雪，是全片最美好的事。本片在威尼斯影展首映結束時，觀眾給予費雪滿滿六分鐘的掌聲，說明了大家內心的讚嘆與激動。

《我的鯨魚老爸》改編自 2012 年 Samuel D. Hunter 創作的舞台劇，描繪由於暴食而過重的主角生命中的一周。查理（布蘭登．費雪飾演）擔任線上寫作講師，平日足不出戶，護士莉茲（周洪飾演）似乎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的身體警訊日趨嚴重，甚至在本片一開始就是靠陌生傳教士湯瑪斯（泰．辛普金斯飾演）恰巧來訪才撿回一條命，於是決定把握人生最後的機會，與多年未見的女兒艾莉（莎蒂．辛克飾演）重新聯繫，盡可能彌補往日遺憾。

觀眾起先對查理所知甚少，最初印象只有在黯淡的屋內，他那龐大無比的身軀。布蘭登．費雪拍攝時每天要花好幾小時化妝、穿上超過一百公斤的特殊服裝，才能化身重達 272 公斤的查理。身體成為這位角色的死牢，狀況差的時候，就算使用助行器也不一定走得動，每一個小動作都能讓他表情痛苦、滿頭大汗。

查理的人生何以至此？原來他多年前與男學生艾倫相愛，拋下妻女展開新生活，當時女兒才八歲，前妻堅持不讓查理探視女兒。然而艾倫出身自虔誠的宗教家庭，同志關係使他不被家人與教會接受，抑鬱之下在幾年前自殺，查理太過悲痛於是開始暴食，身體狀況再也回不了頭。

《我的鯨魚老爸》用查理的痛苦及其漣漪，浸滿整部片。觀眾全程跟查理一起關在家裡，關在他的寂寞與悲傷裡，這一方面透露本片的舞台劇根源，另一方面也更強化禁錮感。導演選用 1.33:1 的畫面長寬比，加上昏暗的色調與光線，增強封閉感受，甚至讓查理看起來更龐大了。屋內很多擺設細節，都訴說著查理的超重身軀如何令平日生活無比艱辛。

查理很愛說「對不起」，這源自內心深植的各種罪惡感。他的身體狀況讓關心他的莉茲很辛苦，過去的人生選擇則傷害了妻女，連艾倫的死也與自己相牽連（即使不是查理的錯）。而他人對待肥胖者的惡意，也讓查理更想封閉自己，跟學生視訊上課時他宣稱鏡頭壞掉了，不透露真面目；點外送披薩，總是請外送員放在門外就好，不想打照面。他整日關在晦暗的家中宛如坐監，但這是他最有安全感的生活方式。

不過，即使世界對查理頗為殘忍，他總是能看見每個人內心的美好，讚嘆「人沒有辦法不去關心別人，人們很棒」。劇本刻意讓查理的女兒艾莉與傳教士湯瑪斯，都處在善惡間的模糊地帶──艾莉在旁人眼裡確實有成為惡人的可能，執意拯救查理靈魂的湯瑪斯真正想要的似乎是「幫助他人以證明自己正確」、而非出自純然的善意，這些都更突顯查理之所以能看見他們的善，是因為查理「選擇」去看見。

查理承受的苦楚、與他看見別人最好一面的特質，令布蘭登．費雪的選角完全正中紅心。相信親身經歷過九〇年代的影迷們，都對主演《急凍原始人》、《森林泰山》、《神鬼傳奇》的費雪不陌生。觀賞《我的鯨魚老爸》時，很難不將戲裡的查理與戲外的費雪聯想在一起：查理與世隔絕，費雪也退出好萊塢主流電影多年；查理經歷很多身心痛苦，費雪也不少，包括拍攝動作片累積的各種傷、以及 2003 年遭性騷事件造成的心理問題。而過去費雪最知名的幾個角色，往往帶有純真可愛的特質，在《我的鯨魚老爸》依舊如此，他仍像是《1996麻雀變鳳凰》裡那位富家子弟，無論如何都堅持看見女主角內心的良善與美麗，不管她的過去多麼令人難以信任。

費雪在本片使用特效妝或常稱為「肥胖道具裝／fat suit」的道具來增肥，這種方式在近年常引發爭議，有人認為該找原本外型就符合要求的演員、增加大尺碼演員的工作機會，也有人則認為這些妝髮道具喧賓奪主、掩蓋演技。但是，查理一角的肥胖程度已有危及生命的可能，要找到外型相符又有演技與票房號召力的演員實屬不易，何況費雪這些年來早就不是炙手可熱、戲約不斷的演員，身心狀況的轉變也令他對外型體態帶來的壓力不陌生；更重要的是，費雪在本片的精采演技，證明他是極為適合的主角人選，即使被厚重的特殊化妝包住，但聲音與眼神時而呼應著內心紊亂痛苦的情緒、時而透露如孩童般的天真與溫暖，將查理一切情緒深刻傳遞至觀眾心裡。

女配角周洪的表現也非常吸睛。她的演出低調又真摯地表現出莉茲一角面對查理的複雜心情，她好想拯救這位執意要慢性自殺的朋友，卻也想順從他的意願讓他快樂無憾，當兩人一起看電視、說笑、搔癢，就是片中最溫暖的時刻。

比較可惜的是，莎蒂．辛克飾演的女兒除了片尾一幕以外，其他部分都太過單調扁平，像是一片鋼板那樣完全無法溝通，稍微削弱父女和解的故事線。

導演戴倫．艾洛諾夫斯基似乎一向喜歡折磨與痛苦，他作品裡的角色，有好幾位多多少少都在慢性自殺。《我的鯨魚老爸》的風格與前作同樣聚焦於不斷升高的心理壓力，但較惹爭議之處，在於本片前段幾乎以拍攝恐怖片的手法來呈現查理的軀體龐大與生活失能，例如鏡頭從他身後偷偷摸摸繞到前方、或是他從椅子上緩緩起身時鏡頭角度由下朝上拍去等等，可能會讓部分觀眾認為查理被塑造成可憐的怪物、是一種奇觀，這確實走在鋼索上。不過綜觀整部片，對查理的描繪仍是複雜多面的，雖然有好幾幕呈現過重的主角近乎自我毀滅式的暴食，但並未讓過重與暴食定義他的一切，他身上最重的不是體重，而是罪惡感，因此在墮入深淵之時，仍想集中最後一擊、把人生中一件事情做對，希望能解開女兒的憤怒，不要一輩子用憤恨的眼光來看待全世界。

然而，人是否真能被另一人拯救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命戰役要打、有自己的結要解，他人恐怕無法幫上忙，或許身為旁人，能做的只有盡力去愛、盡力去在乎而已。《我的鯨魚老爸》裡的各個角色，不論自認是信仰者（例如艾倫與湯瑪斯）還是無信仰者（例如查理與莉茲），他們最終都相信些什麼，並且願意為了那個信念無悔付出，至於一切是否徒勞，已經不是重點。

如片中反覆出現的那段《白鯨記》（亦是本片片名由來）心得報告所言，白鯨沒有情緒，不在乎亞哈船長對牠的仇恨，但亞哈堅持找到那隻咬斷他腿的白鯨復仇，即使這對他一點幫助也沒有。人的命運往往取決於他相信什麼，就如查理的經歷與信念帶他走到如今這一步，徹底放棄治療自己的機會，希望以自身最後的「鯨落」（Whale fall，指鯨魚死亡時不會快速分解，而是緩緩沉入海底，分階段提供不同種類海底生物所需的養分），換得讓女兒展開美好人生的可能性。

《我的鯨魚老爸》是個好悲傷的故事，就如導演的《噩夢輓歌》、《黑天鵝》與《母親！》那樣令人難過，但電影最後那道刺眼過頭的陽光，讓觀眾相信，查理終於解脫了。我知道，這救贖有點廉價、那道光好俗氣，但我也知道，導演只是想將我們從查理的悲傷故事中拯救出來、暫時抽離，如同艾莉的文字先前如何一次次將父親從深淵中拉起。

這部片讓我想起好多人的人生，包括他們生命中的執著與信念，那些用盡一生去追求的目標，以及旁人未能理解亦無法插手的堅持。我也再度想到布蘭登．費雪，即使好萊塢曾讓他失望、受創，但他並未離開演戲生涯，陸續有影劇作品推出，就算知名度與戲份不如以往也未曾放棄，直到導演戴倫．艾洛諾夫斯基願意放手一搏，將如此充滿發揮空間的重要角色交給費雪，觀眾終於重新看見他、認識他。我也誠摯希望，費雪在經歷多年身心煎熬後，能感受到過去的努力終究有價值，並獲得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