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22

By 沈怡昕

金馬 58|不得不的斷代史:周冠威的紀錄片《時代革命》

周冠威的紀錄片《時代革命》(Revolution of Our Times)必須是一部斷代史。為了新時代的電影,它必須成為斷代。

《時代革命》於 2021 年 7 月 16 日於坎城影展突襲首映。全片分為九章,第八章「序幕的終結(The End of Beginning)」、最終章「香港人(Hongkongers)」,正式打響「後」反送中時代。「後」不意味著反送中運動結束、五大訴求已被放棄,而是指「發生後」的世界。香港歷史、香港「後反送中運動電影」也必須被「斷」在 2019 年;其後,因為 COVID-19 疫情,運動轉型、冷卻,應對新的情勢,應該有一種「新的電影」。當然,壓迫持續,香港國安法在 2021 下半年完善,整個香港真真切切是一座全景敞視(panopticon)監獄。然後,然後⋯⋯

不得不的斷代史

或者我們要先論,「香港已死」。對香港有感情的藝文人士,無論人在不在香港,無論是不是香港出身,無論有沒有「話語權」討論香港,皆因為現在沒有投票權,(短時間內)你無法決定活著的香港,所以你必須要讓香港死。《時代革命》必須是一部斷代史,它縝密描述 2019 年,前接「雨傘」,結構分明、人物豐富、指證歷歷;它是一首「傾城」的正氣歌,它被唱出來就是一個姿態沒錯,但也證明,它所歌唱的對象的悲壯。意味著舊的「香港」的死亡。

沒有人不會因「香港」的死難過,但我們不需要替「香港的死亡」難堪。《時代革命》的九個章節,是辯證法,儘管確實就是煽情、刻板沒錯,也可能成為「政宣片」(Political Propaganda),周冠威是狄德羅,《時代革命》是新聞大事紀、是百科全書、是「懶人包」,但它同時也是替人物留下史記列傳般的「小傳」,建立「口號」為歷史,《時代革命》就是「結束的開始」。

若要一言以蔽之,定位紀錄片《時代革命》,時間明確,這是一部系統性統整 2014 年「雨傘革命」後,在「港獨」與「建制」、「勇武」與「和理非」之間,香港各路線「本土意識」崛起的脈絡,以各事件為時間軸,以及「香港人」主體成型的經過。「香港人」甚至成為影片創作者、電影的最終章節名稱。從 2019 年三月底針對《逃犯條例》的反送中遊行、六月九日「守護香港反送中大遊行」、六月十六日兩百萬人遊行、七月二十一日「元朗黑夜」、其後的七月二十七號「光復元朗」遊行,而至十月的《反蒙面法》、十一月的「佔領立法會」、「理大圍城」,加上期間黃衣人墜樓、運動期間的「不合作運動」、「全港三大罷」,中環女子、粉嶺女學生的墜樓事件⋯⋯等等,時間、事件,鉅細靡遺,但條理分明。

其實,「元朗黑夜」就是「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口號的起點。所以《時代革命》也是一部 2019 年的香港斷代史。當然,有中大學者更進一步論述:「光時」口號與「港獨/香港獨立」無關聯性。我們無法確認從「五大訴求」到「光時」口號,再到「港獨」之間的關聯,而這亦不在本文話下,不過清楚明白的是,如同《時代革命》中一名學生的親口提示:「如果香港是海綿,我們是水」。《時代革命》是一塊海綿,「香港人」是水。各種立場、事件、時間、人、武裝準備,全部都照顧到。

怒向刀叢覓小詩

2021 年十月五日,金馬獎公布入圍名單,《時代革命》入圍最佳紀錄片,將於十一月二十二日在金馬影展舉行本片台灣首映。本以為這是本片在坎城影展後的世界第二個放映影展,該片「政治上」意外敏感,沒有在歐美任何秋季影展亮相,不知道是不是「美學上」被輕忽。

十一月七日,《時代革命》在未有預先宣傳下,突襲在日本「東京 FilmEx 電影節」上映。成為該片的亞洲首映。「用詩句來形容,這叫做 ──『怒向刀叢覓小詩』」香港「眾新聞」一位讀者投稿,引用了魯迅詩句形容該片引起東京日本、香港觀眾的反應。十一月十日,荷蘭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影展(IDFA 2021)亦公佈,《時代革命》將於「Best of Fests」單元放映兩場,據現場觀眾即時報導表示現場約有三分之一的觀眾是香港人。

這部片最可貴的是它的結構,《時代革命》是辯證法。它象徵著從「元朗黑夜」走到「香港人(Hongkongers)」成形的過程,就像是耶穌走上十字架前的苦路十四站(Via Dolorosa),《時代革命》是遲來的十字架,由九個章節、以「過去」構成歷史。無論「過去」要怎麼在「未來」被利用,沒有書寫歷史的「現在」,就沒有族,沒有國,沒有家。

無論你要在未來怎麼定義香港,書寫是必要的。透過書寫,歷史才能走上十字架。

黑格爾曾說,總是綿延不斷,所有的書寫都是歷史的書寫,所有歷史的書寫都是哲學史的書寫。然而《時代革命》的特別在於,歷史的書寫必須被迫中斷,卻不如過往的斷代史,「政權」還沒有滅亡。革命/改革者也沒有放棄。

但斷代必須,要假裝時代已經結束。這或許是,倒果為因,或許是套套邏輯。但哲學史,時常如此,人生亦然。而面對過去的「前端戰線」,才是迎向新的「戰場」的開始。因為當「集體」可以同意運動口號能被「消費」為一部面向世界的紀錄片,舊的香港「必須死」,走過八個章節,「香港人」走上《時代革命》的十字架。

無論「新的香港能不能生」。筆者的態度是,要讓「前線」成為「過去的前線」,不只是討論「和、勇」分不分,不能只是討論香港是不是「戰場」、民主該怎麼取得。前提是,意識到世代的波動。在 2019 年後,時代已經改變,歷史不能再等,假若《時代革命》是香港運動者的「共識」,那斷代已然發生,切割過去的歷史固然可怖,但能書寫過去的人,才能掌握未來。

編目(cataloguing)、存檔(archiving)、標本化(Specimenization)

《時代革命》其中一個重要性在於檔案的取得,是其他沒有拍成的紀錄片素材,與大量的第一手(已曝光)新聞影像。這在其他掛名「香港電影工作者」的紀錄片,如《理大圍城》、《佔領立法會》已經是一個事實。而這件事,在其道德性、政治性上,有其不得不。卻也有其美學的特色。一方面它承襲「弱電影」(由網路影片,或其他媒材,非自行拍攝的素材剪接而成的影片)、「散文電影」(Essay Film)(影像以其政治論述作為主角)的新興紀錄片電影語言、電影理論脈絡;另一方面,尤其必須警惕,對於政治立場與作者相反的觀者而言,它是不是僅僅只是一個「政宣片」(Political Propaganda)。或者,《時代革命》只是新聞,跟台灣常見的「台灣啟示錄」、「八點全紀錄」,一個小時的新聞 show reel 剪輯沒有差別。

所以必須問,分章編排有沒有意義,暗示了什麼?當然,章節整理是必要的,談「和」、「勇」不分,專章談「不割席」是必要的。歷史本來應該是「向前」、「向後」無限綿延的,但《時代革命》感人就在,它的九個章節,好似是一個「斷代史」,而周冠威導演如果是司馬遷(或者狄德羅),他秉持了史家治史的節度,他是手,他是尺,而正是因為,他所描繪的主體(舊的)「香港」已幾近傾毀,他清楚知道起點(六月九日)和終點(今天,放映的當下,對我們來說是 2021 年秋天以後)之間。

歷史本應該是無限綿延的,但周冠威只能作「斷代史」。紀錄片早就不能再被侷限在「導演必須是資料搜集者」之倫理框架上。而能在大量棄拍的素材海中,將這種絕望中的「不絕望」淬煉而出,光是影片的存在、剪輯、放映前的公關媒體戰、影展與電影獎放映策略,這些都是「導演」周冠威眼中必須看到的,一代年輕人所選擇的「時代」。因此,紀錄片,或者「論文電影」,的宣言不只存在於電影的畫外音、影像剪輯的蒙太奇,更在一個關於電影的「擴延」向度上,妥善「編制」電影被看到的「戰略」。他能做的就是讓這部片登上世界舞台,就算只有美國、法國記者看了,就算只有臉書上預告片公眾,只要這部片真的存在,只要抗議者的血沒有白流,用「實惠」的方式達到最大的效益。

這也是這部片中,幫我們彙整,給無論是哪個國籍的青年觀眾最好的啟示,給下一代抗議者的啓示錄:把悲傷留給自己。這就是「標本化」的過程。

把電影留給「香港人」(Hongkongers)。當這個概念,被正式地定位在一部「斷代史」的最後一個章節,本文前述已論之,(舊的)「香港」之死、「新的香港」誕生之可能,又或者「香港人」的成形。然而,這些也都建立在,它可以「賣」。被標本化就能被拍賣。2021 年美國導演魏斯安德森談論法國學運精神的新作《法蘭西特派週報》(The French Dispatch)説:「所有的畫都可以賣,如果你不賣,就不要畫。」

「畫」如是,「話」亦然。

香港是亞洲四小龍中最「務實」的成員。所以,當《時代革命》說起它的故事,每個人說的「自由」都不一樣。有人認為香港可以最終像以色列一樣,有人說香港要的僅僅是能「法治下自由活著」,或許因此產生了「和」、「勇」之分。但重點是,每個人都能「賣」你口中的香港。若「香港」是活的,你忍心如此?

「香港」只能是一種隱喻

如今,「其後」的故事再怎麼煽情,在電影的世界,香港只能是一種隱喻。香港是一座巨型城市,地理上它雖不是島嶼,也有香港島,但香港島不是孤島,無論政治上接壤中美台,地理上接著廣東深圳。精神上,事實是,香港從來就不是國家。而今,香港不能再是「特區」。於是乎,如果不能用斷代來告別一種「香港」,那在「前線」的抗爭,大略也只能一個個轉化成服務青年感傷的青年敘事。

無論接下來是不是「獨立」的故事。無論是誰來說。當然也只有「香港人」能說。

寫在金馬影展開展前,《時代革命》四場已然完售。影片不能在香港放映,已經在坎城首映,且如前所述,目前除了坎城僅在東京、荷蘭放映過。所以「IDFA」、「東京 FilmEx 電影節」、「金馬影展」的金馬獎放映場,意外成為「香港人」檢視這部電影唯三機會。

這裏,「香港人」是影片最後字卡上,掛名的作者。卻也可以指涉所有願意成為「香港人」的觀眾。而且,金馬影展的放映,最大意義在於,是非秘密籌劃、事先預告、公開意圖的放映。是「民主」的放映,是放映證明了電影《時代革命》──「斷代史」的存在,(在元宇宙還沒成為政治事實的今天)是實體觀眾構成了電影的放映,於是觀眾可以是「香港人」。而毋論有多少「香港人」仍在、曾在台灣,台灣已經作為「前線」的一部分。未來,有一塊土地,透過一段影像的歷史,正在等著一群觀眾成為人民。

還是說,《時代革命》中出現的「前線」必須死,畢竟戰場如今沒有戰爭,只能看到「痕跡」。蔡明亮的《良夜不能留》(The Night, 2021)已經為我們印證這個不爭的事實。然而,若「前線」沒有死,那死的必須是人民。我情願選擇「前線」已死,而我們正在等待「下一個」復活。畢竟放眼世界,「無大台運動」最為動人之處就在,永遠還有「下一次」的彈性。

香港是海綿。這塊「海綿」會不會再是戰場?香港還可以是什麼?筆者不知道。因此我們期待電影、期待這部「香港人」的電影。

全文劇照來源:金馬影展
《時代革命》金馬放映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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