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0

By 黃曦

《坂本龍一紀念特輯》:活著,是你我不怕在某地負傷──專訪《青春末世物語》導演空音央

編按:《青春末世物語》(HAPPYEND,2024)已於 2025 年 3 月 21 日,由好威映象代理,正式於台灣上映。釀電影 vol.18《坂本龍一紀念特輯》特別收錄導演空音央專訪,在此與各位讀者一同分享。

二〇二四年十一月,來台前夕,空音央在 Instagram 上傳一張手工製作的《HAPPYEND》海報,穿過細小的手機螢幕,空音央低下頭與這一方的我們避開視線,我們看著他看著海報裡的人,再看著海報裡的人被監視器畫面觀看著。

試想一個情境:在無數的觀看與被觀看裡,在所有的監視與框架裡,誰是一切觀看的始作俑者?又有誰能真正地逃?

電影裡的青少年逃離身分盤查,爽快地逃。那是十幾歲出頭的青少年還能夠擁有的那一種,不羈、放蕩,不諳世事亦不問世事的 Happyend。電影裡的刺,像是中產階級知識份子的心靈狀態展演。電影拍得那麼刺,但手工海報背後寫的是他為了聲援遭受砲火攻擊的加薩市民:「減去印刷成本之後,所有收益將捐給巴勒斯坦的加薩市人民。」

二〇二三年十月七日,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瑪斯(Hamas)突襲以色列南部村莊,後以色列展開報復行動,至截稿日的二〇二四年聖誕,戰火未停。

《青春末世物語》電影劇照/好威映象 提供

《青春末世物語》電影劇照/好威映象 提供

釀電影 vol.18《坂本龍一紀念特輯》——《青春末世物語》導演空音央專訪。/攝影 ioauue

釀電影 vol.18《坂本龍一紀念特輯》——《青春末世物語》導演空音央專訪。/攝影 ioauue

二十世紀上半葉至今,以巴問題懸而未解,二十世紀初在錫安主義(Zionism)號召、殖民主義列強聲援下,歐洲尤太人(或稱尤太教徒)紛紛遷移至巴勒斯坦。一九四七年,聯合國決議將巴勒斯坦託管地(Mandatory Palestine)分治;一九四八年,以色列在阿拉伯國家的反對下宣布建國,隔日即爆發獨立戰爭。

舊約聖經大抵上是這樣寫的:尤太人是上帝的選民,而巴勒斯坦是耶和華給尤太人的奶與蜜之地。

回到了應許之地,離散之外還有一層離散。

在以色列獨立戰爭之後,巴勒斯坦阿拉伯人失去建國土地,戰事期間,被迫離開家園的巴勒斯坦阿拉伯人,近八十萬。這還只是第一次戰爭。其後,七十多年間衝突不斷,以色列屯墾區不斷擴大,巴勒斯坦世界不斷消失,油橄欖樹下的人與風景,在煙硝揚起的塵土中逐漸消逝。

空音央在襯衫上別著巴勒斯坦國旗,我們的第一句話,他說:

「我必須先強調,以色列對巴勒斯坦的報復攻擊,不是一場戰爭,而是一場單方面的掠奪與屠殺。」
釀電影 vol.18《坂本龍一紀念特輯》——《青春末世物語》導演空音央專訪。/攝影 ioauue

釀電影 vol.18《坂本龍一紀念特輯》——《青春末世物語》導演空音央專訪。/攝影 ioauue

加薩屠殺開始之後,以色列日日夜夜對加薩進行無差別空襲。當時《HAPPYEND》來到後製階段,空音央開始在想,電影藝術的存在為的是什麼?──或許現在根本不是拍電影的時候呢。

他找不到拍電影的意義,不管進戲院看了《沙丘:第二部》(Dune:Part Two,2024)還是《夢想集中營》(The Zone of Interest,2023),銀幕上浮現的都是加薩人民拍下來的紀錄畫面。他甚至開始覺得,這樣子做藝術的自己,是不是有點野蠻,既然藝術和哲學都沒有辦法阻止戰爭。

二〇二三年十二月六日,加薩詩人雷法特阿拉雷爾(Refaat Alareer)與妻兒死於一場以色列對加薩走廊的空襲。

阿拉雷爾的小詩〈如果我必須死去,請你好好活著〉,寫在近十年前的某個夜晚,當時加薩依然處於戰火,阿拉雷爾的弟弟穆罕默德(Mohammed)同樣死於空襲。

十年之間,阿拉雷爾以英文詩歌向全世界訴說加薩的聲音,空音央提及一場講座,阿拉雷爾問臺下學生:「你們之中,有誰真正去過耶路撒冷?」沒有人去過,由於以色列的控制,巴勒斯坦人無法自由移動,而作為巴人精神寄託的耶路撒冷,以及他們不曾見過的家鄉風景,便是未曾謀面,但寄予深厚之愛的地方。

釀電影 vol.18《坂本龍一紀念特輯》——《青春末世物語》導演空音央專訪。/攝影 ioauue

釀電影 vol.18《坂本龍一紀念特輯》——《青春末世物語》導演空音央專訪。/攝影 ioauue

因為擁有故事。在日日夜夜的戰爭底下,有阿拉雷爾、拉加薛哈德(Raja Shehadeh)的書寫,加薩人才能懷抱並且夢想著被解放的巴勒斯坦,並且為此持續生存。「或許藝術對巴勒斯坦人來說,依然是迫切需要的,為了真正地回到家鄉,因此願意去抵抗、去戰鬥,因為他們已經透過故事,想像到了被解放的故鄉。」如烏拉圭文學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寫道鴿子在破曉時分哭泣的故事,披著碎銀毛皮的野狼傳遞著古老,一對鴿子在舞會跳舞,公鴿子被仇敵所殺,母鴿子在夜晚舞會盡情享樂,當太陽升起之時,她才開始哭泣。她說:「今晚我要唱歌,明天早上我會哭泣。」

那是《愛與戰爭的日日夜夜》,是空音央的相信,是日日夜夜飽受摧殘,但也日日夜夜經驗著愛。

巴勒斯坦的消逝,巴勒斯坦人的遺失,對空音央而言,與日本的幾場地震密隱連結。《HAPPYEND》開拍之前,空音央開始調查發生在一九二三年的關東大地震,與震後爆發的大屠殺。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逾十一萬人因地震罹難。震後當日,開始傳出在日朝鮮人正趁著震災向日本人報仇,在井水中下毒、放火燒毀民宅⋯⋯等謠言,以自警隊與退休軍官為首,加上新聞報紙未經查證(或惡意傳播)的報導,日本人開始了對在日朝鮮人、在日華人的屠殺。而今震後已過百年,日本官方政府也尚未交出有關屠殺事件的完整歷史報告。

《青春末世物語》電影劇照/好威映象 提供

《青春末世物語》電影劇照/好威映象 提供

以關東大地震為節點,往前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右翼運動家北一輝主張以總體戰備制進行國家改造,日本殖民政策學者矢內原忠雄曾於以色列建國前拜訪加薩一帶,並將定居殖民主義(Settler colonialism)引入日本;同時間的日本,亦順從當時的西方國家論述,建立起以(大和)民族為中心的民族國家(Nation-state),強調日本是擁有相同歷史、文化基礎的大和民族,所共同建立的政治共同體。

大日本主義思維強調日本之國粹(nationality),消除殖民地朝鮮人的國族、身分認同,視種族清洗為終極目標,以達成為東亞霸權的大夢。「如果要實現種族清洗,就必須將原本居住於當地的人視為『非人的存在』,如果不這麼看待,就無法殺害他們,也無法將他們作為可剝削的、無需平等對待的勞動力使用。其實就是要把非日本人當作『非人』。」因此震後對朝鮮人的大屠殺,便是國家、政府由上至下的思想傳播,致使朝鮮人被視為是「殺死也沒關係」的存在,甚至「口音不純正者」(如中國人、擁有地方口音的日本人)在當時也同樣遭到屠殺。

如今發生在加薩的屠殺,便是以色列錫安主義者實踐定居殖民主義的最終形體。對以色列人來說,巴勒斯坦人是殺死了也無仿的非人類,因此當「面對哈瑪斯的恐怖攻擊,我們必須進行反擊」成為當權政府發起戰爭的理由,恐懼與危難成為種族清洗的正當託辭。回到當今的日本,空音央認為日本政府以新的「國家防衛戰略」政策,擴大軍權並展開修憲討論,又或是日本人民近年開始將「犯罪者」或「非本國人」給非人化的思想,便是《HAPPYEND》嘗試刻畫的,意識形態與符號的箝制,以及戰爭無法消停的濫觴。

《青春末世物語》電影劇照/好威映象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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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END》的悠太與小幸代表著日本人與在日韓國人的不同身分,同時也是空音央心中存在的掙扎。悠太認為世界必然終結,因此採取樂觀主義,只想和愛的人一起迎接毀滅;小幸則是對世界還懷抱著希望,相信自己還有機會創造一個新的世界,因此甘於犧牲所愛,甚至走上另一條奮鬥的道路。

「Weak, Messy and Hope.」是空音央同時作為悠太、小幸的心靈寫照,也是他自二〇一一年,三一一大地震後的啟蒙。

空音央在二〇二一年拍攝紀錄片《Ainu Neno An Ainu》,紀錄長期被日本政府邊緣化的北海道原住民族阿伊努人(Ainu)的現代生活,直到籌備《HAPPYEND》期間,自紀錄片跨向劇情片的創作,以及《HAPPYEND》所建構出的,既寫實卻又如虛構般的未來世界,便是空音央在真實與真理之間的展現。

不再只是再製真實空間的象徵幻象,而是將故事解放至與真實相連的寓言空間,以寓言再現了歷史的實在經驗,並藉由寓言和真實之間的裂隙,將帶有救贖意義的真理與希望,置入既是邁向死亡,也是通往復活的雙重寓言。因此空音央的創作並不存在於銀幕當中,而是存在於真實世界,成為巴贊(Bazin)所認為的電影,一門「及物」的藝術。

二〇二〇年,《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主編 Stéphane Delorme 在請辭前最後的編輯室發言當中提及:「寫實主義不是關於微小事實細節、事實查核和骯髒小秘密的自然主義。寫實主義是電影的浪漫主義。」

釀電影 vol.18《坂本龍一紀念特輯》——《青春末世物語》導演空音央專訪。/攝影 ioauue

釀電影 vol.18《坂本龍一紀念特輯》——《青春末世物語》導演空音央專訪。/攝影 ioauue

《青春末世物語》電影劇照/好威映象 提供

《青春末世物語》電影劇照/好威映象 提供

空音央感興趣的,是在人類被語言、概念支配之前的抽象狀態,他向我提到一個例子:「我喜歡的一位日本科學家,曾經用這樣的方式教學生用顯微鏡觀察細胞:首先,他讓學生在對細胞構造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觀察並畫出細胞的樣子;接著,他用一到兩年的時間,逐步向學生解說細胞的構造,並在課程結束時,要學生再畫一次細胞。對照兩次的畫,最初的細胞輪廓模糊不清,像是被厚厚的雲層給遮蔽了一樣,線條柔和,沒有清晰的邊界,隱約只看得見一個圓形;第二張畫的線條非常清楚,每一個結構還仔細地標註名稱。但我在想的是,這樣的畫,是否真的完整呈現出了目光所見到的細胞?」

藝術應該追求的方向,是將寫實的物事放至抽象寓意,有些模糊甚至曖昧的狀態。正如《HAPPYEND》所欲直指的根本問題,便是人類總是企圖將無法被歸類的事物強行劃分類別,例如階級、國籍、種族等,因此導致了無數暴力的誕生。

而在這樣一個不斷地觀看與被觀看的世界裡,看不見苦難,旁觀他人之痛苦,又或是再造流於刻板的苦難想像,便成為全人類都可能趨向的選擇。在即將襲來的這一場,以地震為名的末世預言裡,純粹的加害者與受害者是不存在的──因此,空音央所欲透過藝術做出的行動,便是以阿拉雷爾之姿,嘗試微觀大世界底下的一次聚首與分離,以情感作為寓言,透過攝影機想像一個不同的世界。

在電影的一次虛構裡,我們將經歷無數次的精神性死亡,在不斷地逃跑與重聚之際,詩歌的夢中之境,是在真實的猩紅色之外,嗅到天空與土壤的氣息,在始終仍在路上的追求之中,持續擁有一顆真正的心──在心靈末世臨來前夕,我們仍在不斷地行走,為了揚起風箏抵抗一道失落,以一場堅定的革命,尋回歸返的道路。

釀電影 vol.18《坂本龍一紀念特輯》——《青春末世物語》導演空音央專訪。/攝影 ioauue

釀電影 vol.18《坂本龍一紀念特輯》——《青春末世物語》導演空音央專訪。/攝影 ioauue

如果我必須死去
請你好好活著
講述我的故事
賣掉我的東西
再買一塊布 一些繩
做成白色的長尾風箏
這樣
在加薩的某個地方
當孩子仰望天空
等待著他的父親──
他的父親
在烈火中匆忙離去
來不及與家人告別
甚至來不及和自己告別──
他會看見風箏,你做的風箏,翱翔在天空
那一刻他或許會以為天使出現
帶來了愛
如果我必須死
就讓它帶來希望
讓它成為傳奇吧
──〈如果我必須死去,請你好好活著〉雷法特.阿拉雷爾
《青春末世物語》電影劇照/好威映象 提供

《青春末世物語》電影劇照/好威映象 提供


劇照提供/HAPPYEND、好威映象、空音央
訪談、撰文/黃曦
日文翻譯/劉沛昕
攝影/ioauue
責任編輯/張硯拓
《釀電影》「坂本龍一,與那些構成他的——教授專題」主視覺。

《釀電影》「坂本龍一,與那些構成他的——教授專題」主視覺。

二〇二四年一月十七日,在坂本龍一的七十三歲冥誕之日,《釀電影》選映由空音央執導的坂本龍一音樂會電影《坂本龍一:OPUS》(2023),並於映後舉辦《坂本龍一紀念特輯》新刊分享會。

《坂本龍一紀念特輯》以「坂本龍一,與那些構成他的」為基底,串起坂本龍一最後的箴言「藝術千秋,人生朝露」;參與此刊之作者群再以「坂本龍一,與他所構成的」,談的不只是坂本龍一是如何成為一名音樂家、實踐者,更是坂本龍一的作品與思想,何以構成一個人的思想,為世界帶來影響。

推出《坂本龍一紀念特輯》的同時,釀電影官網亦策劃了一系列並未收錄於雜誌中的相關影評、樂評、編輯導讀與講座側記,望帶領讀者一窺更加富足與圓滿的,如滿月般的坂本龍一的一生。

༄༄ 藝術千秋,人生朝露 ༄༄


釀電影 vol.18《版本龍ㄧ紀念特輯》。

釀電影 vol.18《版本龍ㄧ紀念特輯》。

一本電影雜誌要做一位音樂家的特刊──即使這位音樂家同時是國際級的電影配樂大師──是什麼邏輯?這是編輯團隊從提案過程就一直思考的。然而,坂本龍一的身分不只是音樂家或配樂家,更是思想家與藝術哲學家:在日本社會與文化連綿變動的年代,他不斷透過琴聲、文字與個人行動,去和當下思潮對話,也與自己對話;在罹癌之後的末十年,他則是透過各式各樣的實驗試圖穿透生死,返抵「自然」。坂本的藝術是面對世界,也探索疆界的。他的尋覓之路讓他去到了天邊,也在最終,回到了自己。

為了串起他的跨界,與回應其人生足跡,策劃本期專題、同時是坂本遠洋追隨者的黃曦,提出了「藝術千秋.人生朝露」的架構:【藝術】 單元是從年輕時就給予坂本龍一養分的大島渚、黑澤明、高達等導演作品之影響;【千秋】是做為音樂家的坂本龍一,其創作與布列松、高谷史郎彼此呼應;【人生】是坂本身旁之人各自的求藝之道;而【朝露】單元收錄了紀念坂本龍一的紀錄片、日本當地的追悼特刊集合,以及在台樂迷的記憶。

為了完成本期,我們遠赴東京取材,與其說帶回了第一手的追念,不如說是感受到了──那些坂本龍一留下來的,都仍持續在往前走。

都說藝術可以永存,但這樣的長存狀態,究竟是如音符般穿行世間,在山林與岩壁間迴盪,在口耳間流傳,誰都會聽見,只不過無影可辨?還是如光跡一般,落在天地間,打在人心上,即使不是人人有緣發現,即使終有一天會消退,但留下的印子,仍會一直一直被記得?

想起坂本龍一,與他留下的一切,如聲亦如光。於是一本電影雜誌當然也可以、也當然應該要,好好地紀念坂本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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