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長得醜而已：論《假面女郎》中交織性的歧視經驗

2013 年，當《假面女郎》開始在 webtoon 上連載時，讀者們都把它當作是一部幽默諷刺的搞笑漫畫。漫畫中初登場的金貌美，形象是搞笑又自戀的，當她在溫泉泡澡時，會秀出引以為傲的雙峰，讓周圍人嫉妒她的完美身材；在辦公室裡，她會幻想著和帥哥室長談一場緊張刺激的社內戀愛。然隨劇情的發展，那個搞笑又性感的金貌美，逐漸轉為獵奇又嗜血的連續殺人犯，而這一切究竟是如何發生的？

近期在 Netflix 推出的《假面女郎》，改編自同名漫畫作品，描繪有著上班族／性感 BJ （Broadcast Jockey，韓國對網路直播主的稱呼）雙重身分的金貌美，在歷經一系列意外事件後，背負上多條人命。劇集的改編特意修改了貌美在原作中偏激、衝動的個性，使劇情走向更加合理化，卻也讓貌美的結局抹上了一層悲情的色彩。

假面女郎的雙面生活

在《假面女郎》中，主人翁金貌美為一位外表醜陋，但身材極佳的普通上班族。儘管平日上班時看起來平平無奇，下班後的貌美會變身為網路上的性感 BJ 「假面女郎」。劇集透過畫面的鋪陳，對比貌美在線下生活時的壓抑，及在線上世界中的熱情與狂放。以下將針對畫面構圖、色彩運用等，對影集的視覺意象進行分析。

在描繪貌美的上班路上，攝影鏡頭多以遠景呈現，將她隱沒在人潮洶湧的地鐵中、川流不息的階梯路上，使得畫面看來擁擠而窒息，貼合其在線下世界中無法喘息、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的壓抑。

與此相對的是，當她下班後化身為性感撩人的線上 BJ 時，原本白天的壓抑感消失了，她不再是隱藏在萬千人群中的一員，而是閃亮登場的「假面女郎」。攝影鏡頭不斷特寫其臉部及妖嬈的身姿，強制性地要求觀者將注意力投注於「假面女郎」的表演秀中。此時的畫面正營造出一種身處於「假面女郎」直播間的錯覺。導演巧妙地將作為觀眾的我們，同樣化為「假面女郎」的粉絲，觀看她的直播秀。這種安排也正貼合金貌美本人內心深處欲跳脫平庸、成為眾所矚目的巨星的願望。

除了藉由畫面構圖來凸顯主角的內心狀態，劇集中的色調也有其隱喻性。在她平時的上班日中，畫面以灰色調為主，透露其乏味而沈悶的生活狀態。就連在貌美的上班族穿搭中，也經常以沈重的深色系搭配現身。身著深色系套裝的貌美，恰恰能融入同是身著黑色西裝套裝的白領上班族們，從而讓觀眾難以一眼識別出她在人群中的確切位置。這也意味平日裡的貌美，其實就如同你我身邊那不起眼的普通人一樣，無法從中脫穎而出。

反之，在直播間裡熱辣的「假面女郎」則是如寶石般五彩斑斕的耀眼，是無法忽視的存在。在拍攝「假面女郎」直播的畫面中，整體色彩濃重，不僅背景五光十色、讓人目眩神迷，身為主角的她更是戴著艷麗的淺色假髮、閃著亮片的面具現身，難以讓人移開視線。

除了劇集呈現善用色彩作為隱喻外，在漫畫中亦是如此。在《假面女郎》第一部中描繪的是，貌美從平凡上班族的生活到最終身敗名裂的過程，然畫面色調卻以帶給人們陽光和希望的鮮黃色為主，一方面透露貌美曾對生活抱持的希望，夢想成為舞台上耀眼的明星。然而，隨著劇情逐漸朝著曲折的方向發展，她的夢想破滅、她的未來正無可避免地走向著未知的毀滅，而鮮黃色調的畫面則充滿諷刺，因為此時貌美的世界才正要被黑暗所籠罩。

不只是外貌歧視而已

關於貌美悲劇故事的起點，應從何談起？是男網友在騙砲失敗後，出口嘲弄她是醜八怪，因而導致的意外事件嗎？還是更早些時候，在學生時期的才藝大賽中，被台下人嘲笑長得醜的那次呢？又或是在貌美童年時，在媽媽嘆息中：「長成這樣還想當歌手？」便注定她的人生就是一場華麗的悲劇？ 

然而，貌美的不幸就只是源於不符主流審美的外貌嗎？事實上，她所受到的傷害並不能過分簡化為因「外貌」所吃的悶虧而已，相反的，這其中牽涉的，是相當複雜的身份壓迫──一種交織性（Intersectionality）的歧視經驗。

「交織性」是指因個人多個不同身份組合，如：性別、種族、外貌、階級等，而引起的歧視與壓迫。像是在辦公室裡，貌美聽著男同事調侃「不同人泡出的咖啡，味道也會不同」，藉以諷刺她「不夠漂亮，泡出的咖啡也不會好喝」。這些男同事可能不是因為她是女性而嘲諷她，畢竟男同事們還熱衷吹捧長相姣好的女同事，卻是基於貌美是「長得不好看」的「女性」的雙重弱勢下，肆意地對待她。

更讓人難以察覺的是，有些時候這些歧視與傷害是以隱性的方式現身。不同於辦公室同事的公然調侃，還有許多人是會裝扮成「好男人」的形象出現在貌美身邊。

當貌美鼓起勇氣和直播間的忠實粉絲線下見面時，網名為「帥氣和尚」的男子看起來是如此地善良，他會在她脫下口罩時認真地說：「為什麼把臉藏起來？很漂亮啊。」而這一切彷彿將貌美從自卑的漩渦中拯救出來。過去因外表所受到的屈辱被逐一消解了，原來真的有人能夠欣賞她的獨特。這名看似善良的男人卻在騙砲失敗後說：「他媽這麼醜的女人，還玩欲擒故縱。」、「如果你漂亮了，那我就忍了，你知道嗎？」

這也說明了，若貌美長相亮麗還不會遭此對待，而這正是她在「性別」與「外貌」的雙重歧視下所受到的傷害。她甚至無法在一開始便能識別對方的陰謀，這也真正揭露了作為弱勢女性所承擔的風險有多高。

除了「裝作與一般男人不一樣」的偽善男，貌美的同事兼粉絲朱悟男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男性類型。朱悟男會在知道「假面女郎」的真面目後仍深情地愛著她，也會在貌美遇到困難時，第一個跑來幫助她。然當貌美內心脆弱時，這位看似癡情的守護者則將她推倒，不故其意願地進入她的身體，對她一遍又一遍地說道：「我必須要保護妳。」

貌美是一個方便加害者選擇的受害者，即使是像朱悟男這樣同在社會上處於弱勢的男人，也懂得挑選像她一樣「容易噤聲」的受害者。就像是貌美過去所遭受的經歷一樣，即使指控別人性騷擾，不僅難以取信於警察，甚至會被羞辱：「照照鏡子吧。我為什麼要騷擾你這種人？」

女人們，你們有出逃空間嗎？

在電影《末路狂花》中，塞爾瑪（Thelma）和路易絲（Louise）亡命天涯的場景，也同樣出現在《假面女郎》裡。金貌美和金春愛這兩位命運坎坷的姐妹花，在一同協力殺害家暴男後，毫不猶豫地選擇逃離一切，開往未知的遠方。

她們的「毫不猶豫」究竟是怎麼煉成的？早在貌美在旅店裡誤傷網友時，她便曾試圖解釋，這是因為對方想強姦她，自己的行為應屬於自衛。然而，前來幫助貌美處理現場的朱悟男卻相當現實地和她說：「但事實是你跟這個混蛋走進了汽車旅館。」相同的是，在《末路狂花》中，當路易絲對性侵未遂的男人扣下板機後，她選擇駕車離開。當塞爾瑪提議自首，並表示這算是正當防衛時，路易絲卻說了：「沒有人會相信我們的。」

在《末路狂花》的結尾，兩位姊妹花在落日見證之下，向峽谷衝刺而去，永遠地定格在半空中。但在殘酷的現實裡，那個曾在夜晚狂飆的「假面女郎」最終被抓回了法院審判。在法庭上，男網友的母親大吼著：「如果只是因為說你長得醜就要殺人，那麼韓國就沒有活人了。」即使作為觀眾的我們都深知那晚性侵未遂的真相，但「假面女郎」的殺人動機依舊能如此輕易地被包裝在一句「只是因為說你長得醜」。

一切正印證了路易絲當初所說的那句：「沒有人會相信我們的。」

全文劇照：Netflix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