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24

By 吳思恩

《silent》:用雙手穿越寂靜,找到彼此能領會的語言

近日「初戀」風潮席捲各國 Netflix 排行榜,不論是修成正果、無疾而終或破裂夢醒,初戀在許多人心中都是一份特別的存在。無獨有偶,早《初戀》兩個月開播的日劇《silent》同樣有著多年後再度相遇的愛人,只是,其中沒有人忘記曾經,但作為兩人相愛起點的「聲音」,卻在他們的世界中稀離。

日式初戀似乎總要伴隨雪景。音符與聲音連起佐倉想與青羽紬的愛情,他們曾一起看著雪景,聆聽雪花的寧靜,感受對方的話語穿透片片晶瑩,成為這場靜謐裡最突兀也最可愛的聲音。多年後,當他們再度相遇,想已然失聰,紬兀自地向他問候,他只感覺到一開一闔的唇瓣之間有著他曾經很喜愛,卻再也無法貼及的嗓音。

想兩次說出「好吵!」,為這段時隔八年的感情劃下鮮明的切線。多年前是寵溺的嬉笑,多年後是無法溝通的悲傷,《silent》數度透過今昔對比的手法,撕扯觀眾極度深沉的悵然。

這或許是許多人最先栽進這段愛情故事的原因。無論彼此的關係為何,總有那麼一個人毫無理由地消失在自己身邊,不管如何追問、如何找尋,都無法得到答案。直到某一天我們對此感到釋然,便是成長之始。只不過,我們依然會為他人的故事感到心急,甚至想要為他們譜寫後續,或許也是為了慰藉自己確定死亡的舊日情誼。

不同於快節奏的戲碼快速丟出一道道難題,也卸下許多日劇步調緩慢的氛圍,《silent》在聾人的設定之下,給予每場對手戲足夠寬闊與溫柔的留白,寂靜無聲,情感伴隨字幕流淌,僅有的細碎聲響是衣服的摩擦聲與手指、手掌相互拍擊的聲音,這是聽人正聽著聾人的世界;偶爾,也有著全然無聲的時刻,只能看著某些人、某些物似乎正發出聲響,這是聾人正看著聽人的視角。

紬與想重逢後努力學習手語,希望用對方習慣的方式溝通,然而她卻發現溝通是否成功,兩人之間的傾吐是否是雙向箭頭,關鍵並不在於言說或聽力正常與否。紬的男友、想的高中同學湊斗始終認為自己能與紬交往是得利於想的離開。當故事走到這一步,不禁讓人擔心編導會如何處理這段三角關係,是否會落入爭搶愛人的窠臼?

沒想到湊斗的擔憂來自他對想的複雜感受,使得兩人的友誼被刻畫得更深。湊斗因為無法接受想失聰而悲傷,他們的互動不再能如以往,他自責於無法快速融入朋友的生活,也使他重新審視自己與紬的關係。湊斗在這段感情中始終不安,沒有感受到自己對紬而言非常重要,在情感無法互通的狀況下,他始終會想到紬高中時笑著望向想的模樣,閃閃發光,或許也是自己最喜歡的模樣。

編導對湊斗的角色深度下足功夫,細膩展現許多人在感情中的自卑與覺醒,我們喜愛的對方,究竟是什麼樣子?當人們循著記憶中的線索尋找愛情時,身旁的人是否能完美將這段感情從昔日的時光中挪騰至今日?我們已經準備好面對早就改變的戀人,以及不再相同的自己嗎?當愛人以自己感受不到的方式愛著,相愛是否也會退回單戀?

另方面來看,若是愛人仍是記憶裡的模樣,而自己早已面目全非,又該如何維繫兩人的關係?隨著主角三人多年間的分離與靠近,《silent》吁嘆愛情最禁不起的各種變與不變。

成長過後的愛與年少時的愛截然不同,經過時間的洗滌,不再綻放出奪目的光彩,亦不需要特別尋找共同之處,而是在生活的每一刻都為對方留下空位。但細水長流的感情有時會被記憶中的絢麗愛戀掩蓋,人們過於專注地凝望過去,無法感受此刻的漫漫愛意。湊斗與紬分手後,深刻呈現了何謂「大人」的愛情:靜靜地搬走自己的東西,並肩而坐聊聊過去,《silent》在重蹈老套純愛戲法的同時,將日常感與真實感融入其中,使得觀眾更易投入在這段隨處可見的故事中。而導演進一步將所有人的感情抽絲剝繭,令觀眾發覺,原來不論離開或留下來,都是每個人的「自我滿足」。

隨著想與過去的好友恢復聯絡,他們終於有餘力審視自己,他們在頗析自己、頗析他人時經常提及「自我滿足」──人們給予他人的好意、安排,甚或犧牲,經常都帶著自我滿足的成分,因為相信如此發展會帶來好的結果,或是這樣做能讓自己更舒心,卻忽略了對方究竟需不需要,終成了一場傷人傷己的獨角戲。一如想逐漸失聰、怕朋友難過便與他們斷了聯繫,母親因為擔憂與自責為想操心所有事情,湊斗相信想與紬才是最適合的伴侶而提出分手,紬為了與想溝通苦學手語。

種種為了對方著想的行為其實都藏有自利的成分,為了滿足自己心中對「更好」明日的擘劃,人們於今日做出這些選擇。而破除這道迷障的方法便是「理解」,湊斗與紬互相理解了,但沒來得及在他們分開之前。耐人尋味的是,本劇的所有理解都建立在聽人與聾人之間,或是後天失聰者與聽人之間,聽人之間反而經常無法互相理解,或較不被凸顯。

想在漸漸失去聽力後遇見天生失聰的奈奈,那是他極為茫然的時期,搖擺在聽人與聾人之間,不歸屬於任何一個社群,他努力想確認自己保有聽力,卻因為被奈奈拉入她所屬的社群而感到安心,但當他發現這將等同於承認自己不再是聽人後,又迅速與他們拉開距離。而從未聽見聲音的奈奈,見到想與紬重逢後,頭一次希望聽見想的聲音,當她將電話靠上耳廓,相信很多人都會為這一幕感到心碎。那是即使時間倒流、午夜夢迴,她都不可能聽見的聲音,無法聽見紬記憶裡的想的聲音輪廓。

在許多聚焦生理障礙者的作品中(如:以視障者為主角的《不良少年與白手杖女孩》),經常都會看到後天失去某些感官的人們拒絕使用輔助器材,或加入該社群成立的組織、活動,因為這將加速他們脫離原本的「正常」生活,這是他們心中最不願走上的單行道。編導更進一步經由愛情的催化,使已然習慣社會眼光的人們,未曾擁有過的人們,熱切地希望「聽見」。

而對後天失聰者而言,因為曾經感受到聲音的美好,失聰對他們而言更接近「失去」,甚至拒絕發出聲音,因為「聲音」已然代表未知,當「未知」深藏體內即將破出,如何不感到害怕?曾經擁有的幸福,與不再擁有的缺憾,常讓人有「從一開始就不該擁有」的念頭,感官是,情感亦然。想因為逐漸忘卻紬的聲音感到更加痛苦,但反過來看,紬即使經歷分手的痛苦,依然保有那段戀愛時光的美好記憶,讓這些看似缺憾之處被編導雕琢得仿若渾然天成的玉石,即使已有裂痕,仍然美好。工整抑或破碎,都值得珍藏。

《silent》劇中不僅描繪了聾人、聽人的千百種模樣,更反映了每個人面對愛情的相異態度,盡可能地多元,而非將一個群體扁平化看待,因此更能使觀眾將自己投射到劇情之中。

我們無法否認聽人與聾人的確有著無法跨越的理解屏障,出於成長背景,也受到周圍反饋的影響,人與人之間本就存在的差異性似乎更加擴大。本劇尤其著重表現關起心門的人們,因為預知不會被理解,便主動將理解的橋樑截斷,但世界依然存在溫柔與善意,即使有時候善意會以自己赧於接受的方式出現。編導溫柔地給予雙方理解的可能,並將「先入為主」的討論更加推進一層,當我們面對那些給予善意的人,往往會直觀地將他們歸類為「好人」,但如此被定位為施予者、接受者的社會概念落差,也是雙方無法互相同理的原因之一。

手語對聾人來說是與人溝通的媒介,聽人卻能進一步將手語作為謀生之道。手語老師春尾與奈奈的對話,凸顯聾人的話語權在社會中處於如何不利的地位:同樣都會打手語,聽人能幫聾人翻譯,聾人卻無法為聽人翻譯。不過,本劇雖然刻畫了不少聾人的弱勢情況,卻不主觀地將聾人視為「可憐」的一方,並點出多數人的「同情」其實帶著俯視的優越感,忽略了聾人雖然聽不見,他們仍可以主動接觸與「聲音」有關的一切。

此外,編導十足的田調與考據,演員對角色性格的梳理與掌握程度,也都是本劇能夠成功,而不淪為消費身障議題的關鍵。唯令人無奈的是,若跳脫劇情檢視整部作品,《silent》這類影劇在促進大眾理解身障者的同時,依舊無法觸及其所關注的對象:在觀影習慣不依仗字幕的日本,聾人觀眾將無法得知以口語表達的大部分對話,他們可以直接理解的手語對話則有附上字幕。

直到最後編導都沒有浪費兩人曾經的「美好」瘡疤,再度揮灑今昔輝映的魔法,藉由想兩次唸讀自己高中時寫的作文,將「言語」的意義再度擴大與轉譯。「言語」不一定需要透過口述,卻絕對扮演著溝通的功能,是為了讓我們理解與自己完全不同的個體而存在。我們能夠輕易理解日語、英語⋯⋯等等各種不同的語言,卻忽略了「手語」本身也作為一種溝通語言,就如同程式語言也可以說是人類與電腦之間的溝通方式,僅因我們不存在於那個語言邏輯運行的世界,就經常擅自認為彼此無法溝通與理解。當想以手語再次傳遞言語的力量,他也終於跨越了回憶中的美好時光,那過於絢爛而一度令他沉溺其中、無法正視當下的高中歲月。

《silent》的劇名全以小寫呈現,因而字序是可以調動的,這段故事從此會歸於寂靜,又或有其他可能,從劇名便留下了伏筆。即使是寂靜的、無聲的,我們依然可以學會傾聽(listen),更甚而,學會以對方能夠明白的方式訴說,編劇一步一步解開劇中人心結的同時,也逐一填滿許多人心中曾有的缺憾。

全文劇照:本劇官網官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