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30

By 怒怒心理師

《我的出走日記》:賦予疲憊的人一扇窗

近期討論聲量不斷攀升的《我的出走日記》,作為 Netflix 榜單常客,是由韓國電視台 JTBC 所推出的週末連續劇。主創團隊包含《耀眼》、《Law School》導演金錫允,以及《我的大叔》編劇朴海英,深刻描繪青壯世代所面臨的社會壓力,並透過貼近大眾心聲的厭世金句,頻頻擄獲觀眾的心。

獨有的「喪志」氣息,正是《我的出走日記》之所以吸引人的原因

日復一日,正如主角美貞所說:當人際關係成為一種工作,清醒的每一個瞬間都像在勞動。為此,沿著過往的軌跡,不斷地拋擲生命,現代人活得拘束且壓抑,猶如洩氣的皮球,每逢假期只能癱軟在床上放空;至於嘮叨的雞湯語錄,就如劇中那一塊「你今天會遇到好事」的招牌,聽起來格外刺耳,彷彿在暗諷人的失敗、不上不下,全都因為不夠爭氣。

於是,人一方面感到空虛,另一方面又覺得喧囂難耐,好似全身上下的細胞,無一不在咆哮,紛紛喊著想要擺脫——那份無以名狀的倦意與憤怒。到頭來,挪步走向明天,宛如移山一般,怎麼還有善待他人的餘裕?這恰恰呼應大姊琦貞的感嘆:沒有錢,沒有自由,只好選擇冷漠,那些僅存的溫柔,不過是出於求生本能的應付與奉承。

面對上述困境,韓劇《我的出走日記》反其道而行,不再故作堅強、溫馨,拋下「必得樂觀」的處世包袱,縱身躍入負能量中,並以喪氣的台詞,幽幽闡述大眾埋藏於心的苦悶。或許那些金句乍聽無用、未必營養,卻句句真摯且銳利,足以在庸碌的生活中,替人劃開一條縫隙,好以稍作喘息,甚至倒掉積累多日、早已腐臭的心靈垃圾。

除此之外,徐徐推進的敘事調性,亦是《我的出走日記》得以撫慰人心的根基。具體來說,引發共鳴的台詞,可以視為劇組撒下的餌,使人不自覺靠攏、駐足聆聽故事,進而沈浸在舒心的田園景緻,再搭配溫婉的配樂,觀眾恰似踏上一場精神慢活之旅,暫時從「講求效率」的「生活制約」中掙脫。

我想出走、獲得解放,雖然不知道自己被關在哪裡,但好像被囚禁了一樣,完全沒有讓我覺得暢快的事,既黑暗又煩悶,我想要突破重圍 —《我的出走日記》

無論是喋喋不休,或是沈默不語,皆是一種生命表述

劇集以三姊弟的日常為主軸,作為普通上班族,每天煩惱的不外乎人際、工作、成就與感情,故事就繞著這些平凡的主題緩緩堆疊。三姊弟表面上性格迥異,卻同樣悶了許多不吐不快的心底話。只不過,並非所有人都能坦率表達自己,特別是木訥寡言的美貞,對比能言善道的哥哥姊姊,總是選擇壓抑,一再斟酌用字,深怕一不小心惹人討厭。

也因此,每一晚的通勤時光尤其珍貴,唯有這段時間,美貞不用分神顧慮職場關係,更不會被家人擠壓話語權。雖然返家的路程總是漫長,卻也是寶貴的空隙,讓她得以透過述說「內心怨言」稍微舒緩一整天的疲憊。

承前所述,美貞的沈默,並非無話可話,而是沒有機會、場合說出口,只好把話吞入心底。但通勤時的內在私語,終究是替代性方案,倘若任由情緒盤旋,就像將自己卡在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這絕非美貞所渴望的解放。甚者,時間一久,那些話越滾越大,聚成一顆冰冷的雪球,漸漸地輾平美貞對於生命的期待。

故此,才有那一句:我的心從未被填滿。美貞自然不是本性悲觀,僅因為歷經了太多次的失望,無論是坎坷的情史,又或是鮮少被人肯定、接納,全都一口一口啃食她的生命意志。

雷雨交加時,大家通常會很害怕,我卻覺得很平靜,感覺世界末日終於要來了,正合我意。這就好像我被困住,但不知道如何掙脫,乾脆全部人一起同歸於盡 —《我的出走日記》

弔詭的是,喋喋不休的大姊、二哥,卻不見得活得比較舒坦。確實,藉由言說,她們多少抒發了內心的不滿,但那依舊無法填補生命裂了一角的缺憾。

琦貞與昌熙十分相似,早已跨過三十歲這個門檻,卻仍未擁有社會公認的幸福,比如一段圓滿的關係,抑或是成功的事業。換言之,看似聒噪的言說,其實承載著各自的匱乏,畢竟生命越是空虛,越是需要透過話語填塞。不過,極少停歇的言說,除了反映內在的荒凉,其背後目的,往往也是在尋找一個答案,或說適當的詞彙,好讓姐弟兩人可以拼湊出「生活」之所以「不如意」的真相。

也就是說,無論是誰,全都迫切地想要釐清:黯淡的生命長河,從何而來,又將通往何處。以此來說,《我的出走日記》巧妙地豐厚「言說」的意涵:說與不說都可視為一種表達,不管是向人揭露憤慨,還是把抑鬱的心聲藏起來,皆讓言說不再僅是溝通工具,亦能姑且安撫心中的疼痛,甚至是角色們理解、改變自我的路徑。

至此,因應集數而相異的言說調性,正好彰顯角色的心境轉變,好比說琦貞不再責怪他人,轉而鼓勵自己告白,就算會跌跤,依然想要把握與嘗試;本還寡言的美貞則開始多話,在安全的崇拜關係(親密關係)中,不用焦慮被人評價,因而頻頻向具氏吐出一句句駭人的生命觀察,可說是自在釋放心中的小惡魔。

看到可愛的東西,就會忍不住想要揉碎放入嘴中 — 美貞

二哥昌熙更是直接付諸行動,不再找藉口拖延,利用離職進一步殺出「成就焦慮」的圍城,他未曾不想升遷,但那僅是獲取認可的手段。自始至終,昌熙真正渴望的,不過是父親的讚賞,他胸無大志,也漫無目的,或許笨拙,卻努力地想讓家人驕傲。

綜上整理,可以發現「言說」極富創造性:一方面催化人際關係,另一方面助人往內探尋,甚至倒過來促發具體行動,大幅扭轉個人境遇。而這正是《我的出走日記》的高明之處,深入厭世發言之中挖掘生命的不甘與積極性,並讓人明白,即使面對龐大的社會壓力,人類也不完全是受到宰制的螻蟻。

美國有個知名的自殺崖,他們採訪一些倖存的人,他們都說落下懸崖三分之二的時候,本來讓他們想不開的事,突然都變得不算什麼。對於活得無比痛苦的人,心理諮商就是不需要跳崖,也能落在懸崖三分之二的地方 —《我的出走日記》

出走同好會的宗旨:不假裝幸福,也不假裝不幸,然後誠實對待自己

眾所皆知,人類是一種社群性動物,因著他人的期待而遷徙,並逐歸屬、認同感而居,為了不要落隊,時常有人選擇強迫自己,甚至忘記怎麼摘下面具。不過,美貞厭倦了忍受,集結公司沒有參與同好會的邊緣人,共同成立一個出走同好會,並立下三條規則:不假裝幸福,也不假裝不幸,然後誠實對待自己。

參照劇情來講,出走同好會無疑有它的叛逆,其目的不在於聚會、聯絡感情,但也不完全是要疏離社會,或是藉此逃避社交。實際上,他們的意圖,更像是開拓出做自己的空間,進而打造類似烏托邦的理想關係。

由此可知,即使名為「出走」,確切意義更貼近「拾起」,重點在於搭配小小的脫隊、不合群,逐漸奪回生活的主導權。這剛好解釋,為何出走同好會需要增添兩條附加規則:不給建議,也不給予安慰。畢竟,一旦重演主流社交規範,又會滑向替人著想的窠臼,唯有克制那份試圖照顧他人的躁動,好好實踐聆聽,彼此才有機會再把焦點拉回自己身上。

我想解放的是表情,我做不到面無表情,只要有人在我面前,就會自動微笑,但明明一點也不幸福。其實說不幸福是假的,卻也沒有開心到能露出這種笑容,所以弔唁對我來說實在太痛苦,每次都得強迫自己面無表情 —《我的出走日記》

另外,拒絕假裝,亦是出走同好會的主要精神之一。就字面來講,同好會的首要規則:不要假裝幸福,十分容易理解,意即不再勉強自己;但是第二條不要假裝不幸,卻有點古怪,誰會蓄意假裝痛苦?除非其中隱藏著好處。簡言之,怨天尤人就像是包裹著糖衣的負向漩渦:宣洩所帶來的舒暢快感,往往使人沉迷、上癮。接著,要是一味濫用「不幸」來卸責、逃避,便會輕易合理化自己的荒唐與自暴自棄,因而下意識地摧毀「促成改變」的行為舉止,而這自然違反出走同好會「追求幸福」的初衷。

換句話說,不幸的狀態,彷彿被扭曲成一種保衛自尊的舒適圈,躲在裡面,就能不用面對自己的缺陷。好似所有的不順心,全都因為整個世界辜負自己,慢慢變得消極、自負,甚至恣意地站在制高點斥責他人,卻忽略我們也可能是催生不幸的其一原因。例如大姊琦貞,就曾走上這條不歸路,認為自己沒有人愛,僅僅因為好男人瞎了眼,不然就是壞男人太過氾濫,卻沒發現自己總在挑三揀四、被動等待。同樣的,昌熙亦有類似經驗,由於過分在意(嫉妒)鄭前輩的富足,導致他持續卡在匱乏的自我詮釋中,一再進退兩難,無法放棄,但又無法享受成功。

所以,最後一條規則:誠實對待自己,指的並非道德層面的不去說謊,而是儘管好壞參半,若想實現幸福,首要條件即是坦率直面自己。依此來說,出走同好會的規則,非但符合同好會成員的祈願,同樣契合其他要角的處境。甚者,以此足見,作品並不打算將「厭世」與「放棄」劃上等號。相反地,在追逐幸福的命題下,面對那些幸與不幸,該如何成長、應對以及調整,才是《我的出走日記》試圖傳遞的思考練習。

克制、留白,然後發酵──隱晦卻深刻的我愛你

雖然《我的出走日記》花了不少篇幅描繪角色的日常,但美貞與具氏這一對臭臉情侶的關係發展,依然是觀眾好奇的重點。奇妙的是,兩人表述情感的方式非常內斂、迂迴,許多細節並未明言,得要進一步思索才能意會。

比如傳統的英雄救美戲碼,通常會有較為誇張的霸氣場面,但是本作相對寫實。例如在灰暗的鄉間道路,回家的美貞不巧被流氓盯上,位於身後的具氏,就故意碰撞塑膠袋內的酒瓶,藉由聲響來讓美貞安心,同時也讓小混混忌憚他的存在。

短短幾秒鐘,這一幕戲,不但展現具氏的體貼,也為兩人的關係埋下伏筆,更能如實反映韓國的性別議題,就算淺淺帶過,同樣讓人明白陽剛文化的強勢輪廓,並且沒有打破具氏寡語的性格設定。

也因此,即使本作少了浮誇的表白、示愛,卻依舊浪漫,甚至甜而不膩。說來有趣,產出大量對白、金句的《我的出走日記》,回到關係議題上,反倒含蓄,不管是愛情、親情,經常僅以畫面與演出來呈現,確保作品基調貼近現實亞洲文化,而非盲目地追求娛樂效果。

當然,鮮少直白表露愛意,絕不代表沒有愛,只不過換了一種方式去表現,好比作品中再再提及的崇拜,指涉的即為我愛你,以及那些與愛相關的言行舉止,諸如包容、應援、肯定等等。況且,旁人聽不懂的暗號,才是最甜蜜的戀人絮語,縱使千言萬語,也都比不上這一份專屬默契,至於共守秘密的刺激感,更是加溫感情的關鍵。

再者,妥善使用影像符號,包括野狗互文具氏的漂泊,或以月亮借代感情的如幻似夢,甚至運用朦朧的車窗倒影輝映人的徬徨,皆都賦予作品詩意。這正好例證,就算是跳脫戲院的影集,同樣可以啟用意象技法說好故事,不太需要擔心觀眾抓不到寓意。

尤其,許多情節,與其直白說出口,倒不如克制表述、不點破,才有空間讓觀眾自己去體會。想當然,得靠咀嚼才好發酵的情感反饋,濺起的漣漪更為悠遠,若像派對一樣匆匆掠過心頭,除了造成觀影疲勞,也難以印下任何紋路。

綜此來說,《我的出走日記》走出自己的風格,看似恬淡,卻藏有不輸其他作品的濃烈張力。為此,就算作品低調、洗鍊,照樣默默受到歡迎,推動觀眾們口耳相傳,更有人溫習數遍,只為細細品嚐當中的韻味。

結語

許多人會說《我的出走日記》相仿日本知名編劇坂元裕二的作品,使用大量的日常鋪陳情節,再以金句犀利出擊。只不過,兩者在風格上仍有些許差異,比如金句的輪廓就有所不同,坂元裕二的金句大多短小精幹,幽默且具希望,重點在於顛覆人的想法或是點明某種人生狀態;至於《我的出走日記》內的金句,通常像是散文一般,篇幅較長,好似日記的段落擷取,綿密又不失重量,雖然能量時常低頻,不一定帶來盼望,卻如深度的同理,戳中人們雪藏的憂傷,溫柔減輕觀眾的內心負擔,可說是致鬱而治癒。相同的是,它們同樣優秀,對於人的生活具有敏銳且細膩的觀察力,並能燉煮成容易入口的情節、台詞與演出,而非誘使反胃的強硬說教。

整體來說,《我的出走日記》所呈現的困境,或多或少,皆是現代人走過的曲折,例如跨越不了的生離死別、難以相通心意的家人嫌隙、越走越迷惘的人生規劃,但那不會是全部,結局的開放性,更是恰好闡明人生充滿著未完待續。猶如劇中所述:不要再為自己打分數,不要再把自己限制在某個範圍內。最終,試著從他人的定義中出走,轉身投入生活,細細體驗每一份喜悅與疼痛,那才是所謂生命的歷程。

全文圖片來自於JTBC官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