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11

By 黃郁書

HBO 新版與柏格曼原作《婚姻場景》:在愛裡我們都是文盲

距離瑞典導演英格瑪.柏格曼的經典劇集《婚姻場景》近五十年後,我們有了屬於這個時代、HBO 改編的《婚姻場景》。雙主角潔西卡.雀絲坦和奧斯卡.伊薩克演出精湛,對手戲極其精彩;劇情大致依循原作,但巧妙更動人物設定、調整台詞和細節,加強了外遇和性愛的戲劇張力、爭執對峙的暴烈情緒,使整體節奏更加緊湊。儘管因此弱化了原作裡大量對話引起的哲思、幽微的心理探討和自我轉變,不過,也可視作新版和原作各自映照了該時代對於愛,對於自我與婚姻的思考和價值觀,而我們從中窺見了時代的變與不變。

當年柏格曼的劇集在瑞典電視台播映,引起廣大觀眾迴響,瑞典的離婚率甚至在隔年顯著增長。不過,與其說劇中對婚姻的寫實和省思帶來驚人影響力,不如說 1973 年的《婚姻場景》呼應了二十世紀中的存在主義、人文主義思潮,以及風起雲湧的女權運動。柏格曼點出了婚姻裡以愛為名的權力結構,拆穿了中產階級的表面正經和粉飾太平,他要我們直視人和世界真實、無濾鏡的樣子,鼓勵我們摘下假面,看見面具底下真誠而原本的自我(authentic self)──但也同時認知其艱難,並始終質疑所謂的真實與真我。

原作中,柏格曼與兩位主演麗芙.烏曼、埃蘭.約瑟夫森,以坦誠深入的對話,赤裸呈現對婚姻的幻想,以及人與人的溝通鴻溝。劇集一開場,結婚十年、育有兩個女兒的約翰(Johan)與瑪麗安(Marianne),在拍了幾張貌似美滿的全家福後,接受女性雜誌採訪談論他們的幸福婚姻。過程中,身為教授的約翰自信自在,瑪麗安則頻頻不確定地望向丈夫──其實瑪麗安也是位律師,但顯然家庭才是她人生的重心,待在丈夫身邊時的她,比起自己、更關注約翰的自尊與感受。

不過,當約翰暫時離席,瑪麗安猝不及防地直面愛是什麼、幸福是什麼的提問,語氣從猶疑漸漸堅定,答覆裡有身為離婚律師的慧黠與洞見:

「從來沒有人告訴我愛是什麼。」
「幸福是滿足、別無所求,是希望此刻的狀態一直維持下去。」
「和善、好感、幽默、友誼、忍耐、加上合理的期待,有這些就足夠,愛就沒那麼必要了。」

婚姻裡最重要的是愛嗎?性與激情在愛裡絕不可或缺嗎?瑪麗安會給出否定的答案,約翰則認為是。這成為他們之間眾多的根本矛盾之一,使得夫妻倆再怎麼試圖坦白溝通,終究是自言自語、各說各話,難以理解彼此的精神感受,表面共識也僅暫時緩和紛爭。因此,即使瑪麗安以約翰為中心,竭盡所能給出了她能給予的、幾乎與愛無異的全心全意,約翰仍無法忍受沒有熱情和生命力的性與生活,演變至出軌。

可是,人與人之間必然存在根深蒂固的差異和矛盾,若是如此,溝通如何可能?理解如何可能?你能不理解一個人、卻宣稱自己愛著對方嗎?

何況,這或許也不是約翰出軌的主因。他在雜誌採訪空檔,說起喜歡家中舊沙發、舊檯燈,帶來一種安全感的幻覺;喜歡巴哈《馬太受難曲》創造出的虔誠和社群感,即使沒有宗教信仰。他也喜歡和家人相處互動,像重現童年、有種被保護的假象──約翰看穿了,我們確實喜歡並需要「家」帶來的安心和歸屬,可是同時,整個社會對於「中產階級美好家庭」的構築,卻像那篇把他們的婚姻浪漫化到幾乎與受訪內容相反的雜誌文章,虛偽可笑、並未觸及一絲真實。

真實是他無比厭倦日常的有序和瑣碎重覆,厭倦凡事都要考慮身邊每個人的眼光和感受;他處處感到侷限,卻只能不斷逃避、自我欺騙。真實是生命如此苦澀空洞令他胸口發痛,他需要讓自己真正感覺「活著」的炙熱渴求,點亮一生虛無黯淡的平庸,燒盡一切陳腔濫調。

所以,坦承出軌之際,約翰一再告訴瑪麗安:不要再問妳哪裡做錯了。不是妳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我們都別感到罪惡愧疚。但怎麼可能呢?後來,他罪惡愧疚得發慌,和新戀人沒過多久就又陷入相看兩厭的,陳腔濫調。而瑪麗安,在約翰一夜之間離家後,慢慢把生命重心移轉回自己身上,她回溯成長經驗,看清了自以為的溫和無私其實是懦弱;她自問我是誰、我想做什麼,揭開自已長期以來戴的面具,決心以更真誠而原本的自我展開新的生活。

約翰卻說,我們打從出生起就戴上了面具,沒有人能找到所謂真誠而原本的自我。瑪麗安並不同意,不過也沒關係了,如今的他們,分開多年、又成為彼此的偷情對象──愛是什麼、我們真的愛過嗎?回不到最初的純真與恐慌,但在午夜,世界某處,昏暗狹小的房間裡,他們雙手環繞彼此、依偎相擁,此時此刻,孤獨蔓延,而愛也是。

連結著我們是否戴著面具、面具底下是否有某個更真誠原本的自我的提問,來到 2021 年新版《婚姻場景》第一個鏡頭。我們跟隨演員潔西卡.雀絲坦的背影,一路穿過凌亂匆忙的劇組現場,直到她在開演位置坐定,眼看她在場記板敲出清脆響聲後(「Action!」),瞬間完美化身為蜜拉(Mira):女性、已婚,艾娃的母親,四十歲,從事科技業,擔任公司裡的產品管理副總裁──當她下樓坐到強納森 (Jonathan)身旁,接受「演進中的性別框架如何影響一夫一妻制婚姻」的研究生訪談,被問及如何定義自己時,她就是這麼回答的。

性別、國族/種族、職業、年齡、政黨,透過類別和標籤快速勾勒出的「身份形象」,正是現今我們最習慣用來介紹自己、看待自我,並以之與他人和社會互動的方式。這段柏格曼原作裡沒有的、從「潔西卡」到「蜜拉」的簡短開場,哈賈.李維導演自陳是為了讓觀眾更容易帶入自身,讓故事裡的夫妻更有普遍性,但在我眼中,這似乎也成了現代社會的隱喻:面對關係不一的人,身處各式場合情境,我們在一個個身份形象之間切換應對,而最關鍵的是,我們沒有任何一刻能脫離,拿掉一個的同時便換上了另一個。

這代表「自我」永遠無法排除社會或他人的眼光和想像,我們永遠在展演,獨處的時刻亦然。這些身份形象不是可以戴上或脫卸的面具;這些身份形象就是「我」,真實而不虛假,再沒有比這更真誠原本的自己了。

可是如果,令人在婚姻裡感到疏離或壓抑的,不是因為面具、沒有什麼可以拿下,我們為何仍感到孤獨或窒息?我們又如何發展自由的可能、愛的可能?

在新版影集的設定中,蜜拉是職場女強人,高薪、經常出差,因此由從事學術工作的強納森主要負責照顧女兒和家務,恰好與約翰和瑪麗安代表的傳統家庭性別角色對調。蜜拉與強納森代表的現代婚姻關係,雙方皆是平等獨立的個體,相互尊重、各盡其職,看似運作得十分順利,蜜拉身在其中卻仍漸漸絕望至無法呼吸,走向外遇。

強納森理性而壓抑,蜜拉感性且情緒化,從意外懷孕到拿掉孩子,足以看見夫妻倆的問題:他們有能力透過縝密的利弊分析共同做出決定,卻沒辦法體貼並承接彼此的情感需求。

這呼應了強納森在研究生訪談中提出的婚姻觀:「婚姻是一種方式、而不是目的本身。我們都在婚姻中有很好的個人發展,能專注於各自熱愛的事業,能共同養育女兒、建立一個家庭。」儘管強納森對於人們用商業詞彙如「成功」、「投注心力」來形容婚姻感到不以為然,認為這是西方資本主義、消費文化的(負面)影響,但即使看出了,他對婚姻的觀點仍並未跳脫相同的思維。

也可以說,沒有任何人的婚姻能跳脫所處的社會運作方式和思維。當年的約翰和瑪麗安,是理所當然似地步入了自己、家人乃至整個社會對於幸福中產家庭的期許。而時至今日,婚姻童話已然破滅,商業資本市場下的個人主義卻絲毫未動搖、甚至日益鞏固,使得人們結婚和生育的意願普遍降低,離婚率逐年升高,社會對婚姻的重視和期望也不復從前。於是,蜜拉和強納森的婚姻,更像一種考量個人綜合利益的雙贏局面;他們的女主外男主內,亦非出於性別權力,而不過是能達成最高效率和效益的分工模式。

因此,儘管彷彿相愛著,他們的關係卻更接近職場團隊夥伴、而非情感上緊密相連的夫妻。直到蜜拉出軌,兩人才恍然意識到這些年來忽視壓抑了多少情緒情感,一時之間,所有愛恨委屈傾瀉而出,所有該說、不該說的,毫無界線,近乎歇斯底里,狠狠傷害、再深深後悔,直到一切無可挽回。

從來沒有人教我們婚姻,沒有人教我們如何去愛,《婚姻場景》一幕幕,陪我們痛切走過一回。儘管教了也不一定學得會,總要等到渾身是傷、滿臉淚痕地領悟了些什麼,才明白過去有多可惜,而未來,卻再也不可能像曾經那樣去愛了。很久以後,療傷的漫漫長路始終還沒走完,但如果某夜,我們還能並肩躺在心中畫過美麗藍圖的閣樓,笑看早已不屬於我們的「家」被別人妝點得閃閃發光,也許我會讓你知道,你會讓我知道,我愛你如昔。

全文劇照:IMDb、金馬經典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