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03

By 黃彥瑄

寄不出去的情書、孤獨死的亡者:從《我是遺物整理師》窺見南韓社會的陰暗角落

Netflix 熱播劇《Move To Heaven:我是遺物整理師》靈感來自於韓國第一代遺物整理師金璽別的書籍。劇中敘述了一對經營著遺物整理工作的父子,在父親因病逝世後,患有亞斯伯格症的兒子韓可魯繼續著家族事業,並試著熟悉家庭的新成員──剛出獄不久的叔叔曹尚久。導演金晟浩為了凸顯整理師的職業特性,也對人物角色做出改編,他將男主角設定為亞斯伯格症患者,讓可魯能夠以理性、抽離的視角看待死亡。而可魯的叔叔曹尚久,則更偏向是以一般人的視角去看待事物:因此在面對案發現場時,他會感到生理的噁心與不適;在面對他人的歧視時,也會感到不屑與不滿

遺「物」的牽引:逝者回憶的所在之處

死者沒有辦法像活著的時候用聲音說話,所以我們要試著解讀他們的想法。死者想說的話,就靠著這些遺物拼湊出來,像拼圖一樣。

全片以亡者在死後傳達的故事作為索引,透過整理師對「遺物」的收整,帶出亡者生前的回憶,並以整理師作為中介,完成亡者最後的遺願。因此,「物」在其中作為最大的線索,讓觀眾得以窺見這些逝者生前的生活樣貌。像是患有阿茲海默症的老太太,每天都會固定到銀行領錢,就是想要替兒子買一件帥氣的西裝。即使在記憶逐漸喪失之後,年老的母親始終掛念著自己不在身邊的孩子。

我也是父母「珍貴的孩子」:韓國職災與職場霸凌現象

在第一集中,一名年輕的工人被前輩指派到工廠裡加班,當他熟練地檢查起龐大的機器時,手中的按鈕卻意外失靈,硬生生將他的腳捲進機器裡──最終他拖著重傷的身體回到了狹窄的租屋處,並因傷口嚴重感染而亡。

畫面切換回遺物整理師的視角,當青年死去的肉身被抬離租房後,觀眾便隨著整理師環顧了青年生前所居住的租房。在房內的個人物品並沒有太多,而物品的擺放都井然有序,看得出他是對生活很有規劃的人。在他那狹小的房間裡,書桌前貼滿了許多激勵人心的標語,希望自己能夠「成為工廠裡的正式員工」、「賺夠錢後能夠如願上大學」。但可惜的是,最終他卻在夢想未達成前不幸殞落。從青年收集的大量超商發票中,也可以窺見在都市裡努力打拼的年輕人的身影──為了完成每日繁重的工作,他每天只能吃著最便宜、方便實用的飯糰作為晚餐,日復一日地負重前行。

在男孩簡樸的葬禮上,工廠代表氣焰囂張地對逝者父母表示,他們不會為亡者的死負責,並規避責任地表示:亡者並不是在工廠死亡,因此不能稱作是職災。其父母難過地回應:「如果宣宇(亡者)是你們的兒子,你們還會這麼對待他嗎?」男孩表面上是因工傷而亡,此外,他還長期在職場上遭受霸凌──正因為是工廠裡年紀最小的員工,所以被迫要去加班,就連在他受傷後也被主管施壓而不得請假。

為此,可魯從護理師的手上拿到了一枚徽章要當作給亡者的禮物,徽章上標示著:「珍貴的孩子」。這也正提醒著他的雇主,因工傷而逝去的男孩也是他父母最珍貴的孩子。幾年前韓國的 GS 集團為了解決顧客謾罵前線客服人員的狀況,請來客服人員的家屬錄製轉接語音:「即將為您服務的,是我最親愛的家人。」讓那些憤怒的顧客能夠試著理解,客服人員其實也是別人家珍貴的親人。

無法攤在陽光下的愛:陰影下的韓國同志族群

在第五集中,熱心助人的急診室醫生丁洙賢,為了營救被病人脅迫的同事而意外逝世。當整理師清理著珠賢的房間時,浴室裡放著成對成對的物品,暗示著洙賢正處於一段關係中。但當觀眾環顧他的房間時,卻看不到任何洙賢與愛人的合照,彷彿這個對象被隱身了。在整理房間的過程中,可魯也意外發現了這位逝世醫生尚未寄出的情書。幾位整理師反覆推敲著誰是洙賢的戀愛對象,卻遺漏了將男性設想為對象的可能性,由此凸顯了社會的性別刻板印象。

事實上,這位年輕醫生的愛人的確是一名男性,因為畏懼於社會歧視的目光,使得兩人只能在黑暗中戀愛──在漆黑的電影院、私密的房間裡偷渡著對彼此的愛意。而即使洙賢去世了,他的父親為了嚴守這個秘密,寧願將兒子所有的遺物丟棄,也不願正視自己的兒子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當可魯解開年輕醫生生前的秘密後,他依舊不解地說道,洙賢醫生跟他的男友都是很優秀的人,我不能理解為什麼他的父母要阻止兩人相愛?

沒有歸屬的國際孤兒:韓國作為孤兒出口國

在電影《等待回家的日子》中,小女孩被父親拋棄在孤兒院,卻執拗地相信父親總有一天會將她接回家去。儘管在電影最後,父親並未出現,但女孩幸運地被外國夫婦領養了。這部電影改編自韓裔導演烏妮・勒孔姆(Ounie Lecomte)的親身經歷,導演本人無疑是幸運的,能夠在外國受到良好的教育,並成長為事業有成的成功女性。真正令人深感不幸的,則是在《我是遺物整理師》中出現的,被養父母拋棄的馬修・葛林。

劇中馬修是一名被領養到美國的韓裔孤兒,養父母在發現了他心臟病的問題後便棄養了他。在失去被領養的身份後,他成了既不是美國人,又不是韓國人的國際孤兒,最終被美國政府驅逐出境。對此,馬修落寞地說:「他們要求我回去,但我沒有地方可以回去。」當他兜兜轉轉地來到韓國時,他曾一心期盼找回生母,但生母始終避不見面。最終,當他的遺體被發現時,租屋處內凌亂不堪、四周放滿酒瓶,彷彿其早已選擇放棄了他那悲劇般的人生。終其一生,馬修都在尋找有人可以愛他,但直到臨終前,他都是孤身一人。

馬修的悲劇並非全然虛構,而是立基於韓國的社會現實上。當國外領養家庭漠視或拖延使領養兒童無法取得國籍時,這些兒童就可能會成為無國籍孤兒。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韓國國內的領養狀況也並不好,也才會讓馬修這樣的孩子流落海外。在韓戰之後,韓國歷經了大量的嬰兒外流潮,因此也被稱為是孤兒出口國(The Economist, 2015.5.27)。受儒家觀念影響,韓國是一個重視「血親」的國家,在強調血緣關係的基礎上,韓國的孤兒便不受一般家庭所接受。甚至對韓國國內的養父母來說,「領養」孤兒是一個不能啟齒的秘密,養父母深怕遭受其親屬責難:「為什麼要幫別人養孩子?」(BBC, 2015.1.13)──而正是傳統封建思想與不健全的領養制度,才造成了無數個馬修之死。

結語

在《我是遺物整理師》中,透過對「生與死」的探問,平反世人對死亡的排拒,並開展出一個個死後開始的故事。從這些亡者的故事中,觀眾得以正視,這些往生的逝者,也曾是活生生的人。

整理師金璽別在為逝者整理遺物時領悟到:「對我們而言,真正留下來的不是房子、金錢、名聲,而是曾經深愛過誰,以及被深愛過的記憶,僅此而已。」在《我是遺物整理師》中,也延續著這樣的意志,為逝者傳達它生前最後想傳達的,關於愛與記憶的訊息。

全文劇照提供:Netfli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