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7.16
By 黃曦
只有日常和槍傷是會一直存在的──專訪《迷望》導演金太陽
1926 年,日本殖民政府選定於李氏朝鮮舊王朝正門(光化門)與正宮大殿(景福宮)間的中軸線上,起造日本帝國殖民政府官廳。韓國都市傳說之一,此舉是為了阻斷韓國的「龍脈」,以破壞風水,削弱國運。
類似的傳聞也出現在 2024 年上映、屢獲大獎的賣座電影《破墓》(파묘,2024)。據聞日本當時在長白山、雪嶽山、智異山等脈地打下鐵樁,直到韓國於 1987 年逐漸邁向民主化,首位文人總統金泳三於 1993 年執政,潛龍脈地才得以解除封印。
1995 年,韓國光復五十週年。金泳三以清除日本殖民遺緒為由,開始一連串的「歷史扶正運動」,其中包括拆除鐵釘,爆破朝鮮總督府。韓國的轉型正義,包括去權威主義、去冷戰主義、去殖民主義在,然而在當時拆除總督府一舉,某程度上也是金泳三再次鞏固民族情緒,以維繫個人政權的手段。
在這一段並不為台灣人熟知的歷史之前,則是在電視劇《請回答 1988》(응답하라 1988,2015)開場曲跑過的時代切片:第 24 屆奧運於漢城(今首爾)舉行,這是繼 1964 年東京奧運後,第二次在亞洲國家舉辦;盧泰愚宣誓就職第 13 任總統,則是自 1960 年來,首次迎來和平的政權交接。
我們或多或少地藉由雙門洞五人幫的生活,窺見了韓國如何走出曾經的殖民悲情、擁抱全球化的經濟市場,隱微地在低像素電子遊戲裡打敗鬼魅,以超越鬼魅。

《迷望》電影劇照/東昊影業 提供
彼時的電影院尚未普及,就連劇中的五人幫也是窩在電視機前看小螢幕上的《英雄本色 2》(A Better Tomorrow II,1987)。同樣是 1988 年,金太陽出生在全羅北道的智異山村落,成長期間不曾進出過戲院,一直到高中時期,學校對面終於開了一間戲院。
喜歡電影,或者說喜歡進戲院看電影,便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不過比起電影本身,當時的金太陽更喜歡在落座之後、燈滅幕起的瞬間。那就像在日日迎來的白日與暗夜裡,似是重複卻總有差異的日常。也約莫是在那時候,他便決定要成為導演。
那之後考上首爾建國大學電影系的金太陽,至今已離家近二十年,也對首爾懷有深刻情感,可面對著首爾,他依然感覺自己是以異鄉人的視角觀之。
金太陽首部長片作品《迷望》,將短片《蝸牛》作為第一篇章,主角在街角重遇,共同走過一段路。舊時記憶對照已然生疏的現在,先是為了原文片名的「미망(MIMANG)」定下第一個基調:在錯過與相遇之間,因困惑而不知所措,遂感到迷妄。

《迷望》導演金太陽專訪照/攝影:ioauue
電影的第二篇章,女主角在現已拆除的首爾電影院進行最後一次電影講座,接著因為電影工作而遇見新對象。但這一次的新戀情,形式卻仿似舊戀情,透過街道與對話的再次複製,消失中的電影院與其並置,打造出一種情節上、語言上的停頓,因而定下了看似轉折卻仍波瀾無起的第二個基調:在去留之間,總不由自主地想望那一想忘也無法忘記的。
最後篇章,是在多年後,男女主角再次聚首。可重聚不為重燃什麼,而更是日常般地,繼續與生交會,與死闊別,日常創傷,不期完好──彌望/遙望更遼闊的遠方。金太陽在最後篇章落下註解,一次微小的期望。
「我想放棄所有的戲劇情節,只保留日常片段,回到人們生活本質上的高度重複性,實驗看看在重複裡會有什麼變化。」回到第二篇章的首爾電影院放映的老電影《未亡人》(미망인,1955),便是電影的起點。在韓文發音上,「未亡」(MIMANG)音同迷望,也與迷妄、未忘、彌望同音,他說這像是因緣一樣,於是決定以「MIMANG」為片名。《迷望》連續卻又各自獨立、重複卻又劃出差異的三段敘事結構,似乎不只是因緣,更是因果、陰陽形成的復返,如何在每一次的行走、對話、別過、再見之中,建立起日常的存在張力,細密地在角色之間保留時間/空間的裂隙。
鐘路也因此成為整部電影最重要的角色。

《迷望》電影幕後照/東昊影業 提供
「在鐘路,可以看到整個首爾的改變,而電影應該要能捕捉變化,將時代、城市的歷史記錄下來,找到那些同時存有新舊的事物,讓電影可以成為見證時間的產物,但又不會因為時間必然帶來的消逝而變化。」
從金太陽的鏡頭裡,觀眾會看見高聳的銀灰色大樓旁,連接著低矮的老舊店鋪,新舊招牌並列於斑駁,洗石子路卻又透亮發光,鐘路在他的電影裡不再只是場景,而更像主角──一個不會說話的主角。從朝鮮時期開始,便見證著新生與戰爭、殖民與獨立、改革與拆遷,它就只是靜默地存在著,與整個時代的人事一起成為記憶,或是創造記憶。
鐘路的更迭,從總督府的爆破到獨立電影院的消失,意味著近代韓國民族主義的毀滅與重建,以及迎向新時代之後,一個電影院時代的結束。而在爆破時刻尚未出生的金太陽,對於當時政府的選擇並不贊同(但能理解),也或許是肇因於此,他才決定讓行人交錯於城市的歷史場景中,與遺跡共存,也邂逅新的時代。
不過,面對不甚熟悉,又或未曾經歷過的民族記憶,金太陽也只能以框內的真實影像,與框外的眾人想像,曖昧地呈現在電影中。就像片中多次提及、聳立在光化門路口的的忠武公李舜臣銅像(충무공이순신동상),歷史上有許多關於李舜臣是以哪一隻手持劍的爭論,但一直未有明確定論。這同樣是在歷史的集體記憶中打造一道隙縫,將歷史是如何在記憶中被模糊,致使所有的真實皆不可考證、亦無對錯的思考放進電影中──而電影要做的,也不是還原真實,僅僅只是提供觀察,以敘事連結觀者的個體生命經驗。

《迷望》導演金太陽專訪照/攝影:ioauue
但在放下導演筒之後,鐘路所見證的歷史記憶,卻又清晰地烙印在家族記憶中。
即使金太陽在大學階段深受台灣新電影的影響,更鍾愛楊德昌電影的冷靜與觀照,因此才選擇在電影中以冷冽如刀鋒的視線看待自身所處的城市,但在 2017 年總統朴槿惠(박근혜)因賄選而遭國民罷免,2024 年總統尹錫悅(윤석열)於一夕之間戒嚴又解嚴,致使韓國陷入政治震盪,光州民主化運動的歷史創傷再次刺痛一代韓國人之後,真實生活的隱隱作痛,才讓金太陽發現歷史與自身是如此靠近,而他正在撰寫的劇本,也並非只是一個個人的故事。
他想起撫育他長大的奶奶,在還沒長成能看到奶奶花白頭頂的個子之前,他看見的是奶奶腿上,留有參與韓戰而受的槍傷疤痕。金太陽將電影裡幽微的創傷記憶,從身體移轉到城市,見證並記錄下歷史從遠到近的痛癢,以鐘路的鏽蝕的老招牌和奶奶腿上的疊嶂起伏作為表裡,呼應著幾年間的政治跌宕──即使記憶會因為時間而淡化,但不會真正消失。

《迷望》導演金太陽專訪照/攝影:ioauue
槍傷依舊搔癢,城市依然聳立,即使它們就李舜臣的記憶爭論那樣,終有一天註定會成為行人途經、路人錯過時的日常耳語,但日常之所以能銘刻真實的存在與曖昧的記憶,正是因為在重疊之中,槍傷與記憶一樣,是永遠不會消失的。而歷史就在日常中流動,模糊而難以辨認,但是作為在場的見證。
也因此槍傷存在,所以電影才存在。

《迷望》導演金太陽專訪照/攝影:ioauue
採訪、撰文/黃曦
攝影/ioauue
劇照、幕後照提供/東昊影業
責任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