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為「母親」創造一種新的傳承──專訪《她和他的女兒》導演蕾貝卡斯洛托維斯基

說起法國才女導演蕾貝卡斯洛托維斯基（Rebecca Zlotowski），多數影迷想到的可能是 2013 年《愛慾來襲時》在金馬影展放映時，首次來台與大家見面的靦腆形象，或是後來與奧斯卡影后娜塔莉波曼合作的《通靈美人》。無論是哪部作品，都是蕾貝卡書寫女性群像之記，儘管在不同的角色間轉換，她的作品中信手拈來，仍盡是生而為人最細膩隱微的情意。

睽違三年，蕾貝卡再度帶來新作《她和他的女兒》（Other People’s Children），並與甫憑《巴黎記憶》掄下凱薩獎影后的薇吉妮愛菲亞合作。電影斬獲各大小影展獎項，更入圍了第 79 屆威尼斯影展的最高榮譽金獅獎，足見其獨特的導演風格魅力不減，而且更臻成熟。

影視作品中的配角 鮮少被關注的女性群體──繼母

《她和他的女兒》由薇吉妮愛菲亞（Virginie Efira）飾演女主角瑞秋，從她與男友阿里（洛契迪森姆 飾）的浪漫邂逅出發，逐步描繪她作為一個「繼母」，與阿里共同照顧其與前妻的孩子萊拉（卡莉費雷拉岡卡維斯 飾）所經歷的喜悅與隨之而來的難題。蕾貝卡維持一貫不過份激動的口吻，不俗濫、不狗血，以注定沒有結局的愛情為主線，讓觀眾從再平凡不過的家庭生活中，窺見瑞秋渴盼孩子的幽微心境。電影中，萊拉直白地詢問阿里：「為什麼瑞秋總是在這裡？我要她走開。」一句童言無忌，卻更讓旁觀者感受到身為繼母的內心糾結。

受到許多影視作品的影響，當人們提及「繼母」，首先浮上心頭的經常是冷酷無情、刻薄對待繼子繼女的負面形象，然而，導演蕾貝卡卻不這樣想。向來擅長描摹女性情感的她，從關注青少女愛情樣態的《美麗的刺》（Dear Prudence）、到《愛慾來襲時》（Grand Central）刻劃情感與道德間的兩難，如今十餘載過去，隨著走入家庭的身分轉變，這次，蕾貝卡將眼光落在繼母這個鮮少被討論、且相對不受關注的群體上。「我想以《她和他的女兒》來重新討論女性的某些角色，並仔細描繪一個女人可能會有的情感經驗：男女之間的友誼，女人之間的溫柔，偶爾對生活感到挫折而憂鬱，但也有喜悅、情慾與幸福。」蕾貝卡道。

對男性陽痿的好奇成為電影改編的契機 翻轉男女視角

有趣的是，雖然電影直指女性在生理條件及社會環境下，所背負的生育壓力，原創劇本卻是改編自唯一兩次獲得鞏固爾文學獎的大師羅曼加里（Romain Gary）的小說《Your Ticket Is No Longer Valid》，小說直面男性陽痿的問題，年近六十的小說主人翁 Jacques Rainier 因無法重振雄風而深陷挫折，並對無法滿足其嬌妻感到焦慮。

蕾貝卡說：「起初會著手改編是因為我對男性陽痿的問題深感興趣，這除了是男性（也等同於女性）的生育時限，也意味著他們被迫失去了社會所認為男性權力的代表。」但隨著改編的推進，蕾貝卡意識到比起男性，女性會更早面臨生育時限這回事──當懷孕生子作為女性集體經驗之一，而一個渴望孩子的女人，卻必須面對自己在生育方面的無能為力。從自己的深感與經歷出發，這份共鳴令蕾貝卡催生出與小說截然不同、完全翻轉男女視角的劇本。

電影開頭，瑞秋與阿里在吉他課上相遇，兩人很快投入情侶關係，身體上的界線也更加靠近，從在一起前的距離試探、定情之吻，再到情人間的耳鬢廝磨與肌膚之親。談到裸戲，蕾貝卡表示希望透過性別視角的轉換，來打破男體滑稽可笑、女體優雅美麗的刻板印象，因此她讓阿里在淋浴時像一件藝術品般被欣賞；而一絲不掛倉皇出逃陽台的瑞秋，卻像個喜劇角色。無論是作為演員或觀者，在參與的當下，性別間的能與不能將不被框架，更流動而自由。

《她和他的女兒》除了由觀眾相當熟悉的兩位知名演員──薇吉妮愛菲亞、洛契迪森姆分別飾演瑞秋跟阿里，還有另一個非常關鍵的角色，那就是飾演阿里女兒的卡莉費雷拉岡卡維斯。這不只是她在大銀幕的首度亮相，也是導演蕾貝卡第一次與兒童演員合作。談及合作過程，蕾貝卡引用楚浮的一段有趣見解：「與兒童合作就像是與直升機合作，一開始設置攝影機需要很多時間，這過程或許繁重，甚至有些可怕，但之後不但能節省很多時間，而且還能捕捉令人驚豔的畫面！」

以演員來說，卡莉的表演充滿天賦與直覺，在某些情況下，演員需要事前排練才能精準發揮，但對卡莉來說，在沒有攝影機的排練時間「假裝」演出，反而是種困擾。作為電影的靈魂人物，卡莉的表現不只受到蕾貝卡的肯定，洛契迪森姆也讚譽：「一旦開拍，她表現得非常出色，她的演出就像是一份不可思議且珍貴的禮物。」

太相近反而無法靠近 比以往都相對私密的電影

在蕾貝卡的作品中，有關「女性」的力量體現在各個層面，以女性視角叩問對這世界的各種好奇與想法，並藉詩意的鏡頭語言闡述其思考。從《愛慾來襲時》將愛情中的危險與核電廠並進探討，到《浪蕩假期》翻轉女性成長電影的窠臼，蕾貝卡的電影總是試著發聲、回應這個世界。而不同於前幾部作品，《她和他的女兒》是蕾貝卡第一次關注「母性」議題。

在同樣年逾四十的此刻，這對她來說是相對私密的電影，她坦言由於女主角瑞秋面對的困境與自己太過貼近，使她曾經抗拒過這個命題，藏在瑞秋優雅的微笑下，是隱微而內斂的失望、挫折與無奈，正是因為太能感同身受，這些情緒反而太過刺眼，難以直視。

還好，最後作品仍然問世，聊到電影用贖罪日儀式作前後呼應，同時帶出女主角的猶太教身分，蕾貝卡給出了一個相當意想不到的想法：「我本身也是一個來自猶太家庭的猶太人，雖然我不是一個信徒或實踐者，但在電影中我選擇拍攝贖罪日作為開場和結尾，是因為贖罪日跟法國的學年一樣都是在九月──這是一個實用的敘事工具，將瑞秋身為一名老師與她生命中相當關鍵的一年，套入一個確定的時間軸裡，這可以是開學的時間，但更重要的是，將母親角色的問題從純粹的生理領域（一個想要孩子的女人）轉移到更普世的範疇（一個男人或女人對於傳承、記憶和我們會留下什麼的質疑）。我想表達的是：『我更感興趣的是作為一個父母的概念，而非僅是迫於生理而對孩子的渴望。』」

於此，《她和他的女兒》跳脫出繼母與家庭間的關係，以更宏觀的視野拋出與每個人切身相關的生命課題：在這短暫而豐富的生命中，什麼會逝去？什麼會留下？

I never forgot you. 我希望創造一個極端溫柔的角色

儘管在傳統意義上，孩子傳承於父母，是父母的再接續，但生子這件事本身並不見得只為了傳宗接代，更與人類集體「不想消失」、「想被記住」、「想要傳承」的本能呼求有關。面對這樣的人性，蕾貝卡試著提出成為父母親以外的解方，於是瑞秋成為她筆下極端溫柔又慷慨的一個角色，同時不忘講述這其中的代價。

電影中，瑞秋除了是阿里的女友、萊拉的繼母，同時也是一群青少年的師長，站在一個承先啟後的交叉點，無論瑞秋本身是否意識到，她的角色都至關重要。蕾貝卡眼中的瑞秋仁慈善良，有時過於友善，並且具有願意奉獻的特質。舉例來說，瑞秋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任何一個學生，就是最好的見證。

這樣的特質在阿里眼中卻帶有自戀的成分。阿里曾評價道：「如果我不愛妳，我會說妳是一個自戀的人，但因為我愛妳，我會說妳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談及電影中關於「善意、自我投射」的部分，蕾貝卡回答道：「我化用了在生活中體驗到的情感，雖然這次沒有殘酷，不變態也不歇斯底里，但這反而是其他電影不見得會去描寫的部分。透過突顯瑞秋這個角色，觀者與之產生互動，因為我們會看到比自己更優秀、更英勇的人物，使我們得以投射其中，告訴我們：『我們可以是高尚、慷慨和溫柔的人。』電影便是如此教會我如何生活和愛。」

聊到這邊，對《她和他的女兒》才有恍然大悟的明白，正是這一份內心的溫柔，才使得生活中的挫折與失望，得以有了出口。就像《傲慢與偏見》的作者 Jane Austen 說的：「There is no charm equal to tenderness of heart.」──沒有任何一種魅力能與內心的溫柔相提並論。於是回到電影，這份魅力也將帶著所有觀眾，跟著瑞秋回到原點，重歸平靜。

而除了生理上成為一名母親，學生一句「I never forgot you.」為《她和他的女兒》的核心問題，給出了一個可能的解方，也是蕾貝卡對電影的期待──我希望這部電影的意義是「傳承」，以及創造所謂對母親角色一種新的描述。讓觀眾知道，即使人生不能完全照我們所期望或渴望的走向，但人生路上的善意與慷慨，都可能成為被他人銘記、而留下來的珍貴事物。

關於傳承 也關於虛實交錯的有趣巧合

面對孩子與生育的命題，蕾貝卡從個人經驗中照見，一路挖掘至此，口吻犀利卻不失溫柔，雖刀刀見骨，肌理卻細膩而勻稱。巧合的是，當蕾貝卡不再渴求，專心籌拍《她和他的女兒》之際，竟發現自己懷孕了。她的孩子在電影拍攝期間被孕育，並在電影完成混音後幾天誕生，蕾貝卡說：「我認為從我的身體（不僅僅是我的大腦）建構一部電影的主題是有意義的，我感覺我正在拍攝一封情書來支持所有沒有孩子的婦女，時代已經改變了，這已不再只是一個個人的療癒性主題，而是一個值得被談論的集體經驗。透過《她和他的女兒》，我只想拍一部我需要看的電影。」

專訪尾聲，我們好奇地詢問導演，當瑞秋穿越馬路時，人行道的海報上寫著「Léa Seydoux」是否暗示相關作品的誕生？導演笑著賣了個關子：「或許喔⋯⋯我確實是故意在最後一幕特別安排了這張海報，Léa Seydoux 與我有著相當緊密的關係，我一直都很想與她合作。」

採訪、撰稿：Tiunn
全文劇照、導演照提供：鴻聯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