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5

By 黃曦

來自山海,棲居溪源──專訪創作樂團 Cicada

▍穿越時間與大地


去年冬天,坂本龍一以線上音樂會的方式,最後一次與樂迷見面,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有幸聆聽教授的演出。影像以黑白傳遞,特寫了教授靜止在半空中的雙手,在休止符之後所落下的頭髮,以及陪伴他整個生命的音樂與鋼琴。在那一刻我很感動,那份感動是你望見一個人對音樂永遠的信仰,好像看到他的靈魂,也為著自己的創作而顫動著。幾週後,同為日本傳奇樂團 YMO 的一員高橋幸宏在冬天離世;接著夏天還沒到臨,坂本龍一也因病辭世。多數音樂人一定都在教授的音樂下受到感召與啟發,在他的沒有形狀裡,意識到音樂的廣袤。音樂和電影作為世界的共通語言,承載了時間與記憶,自然與文明。

「人們察覺到蟬的出現,往往是聽到牠們的聲音,而不是看見其形體。」Cicada 於二〇〇九年底創團至今,以鋼琴、小提琴、大提琴、木吉他,將古典樂和流行音樂結合,留下人聲的空白,承載著土地、山林、海洋與島嶼的記憶,他們將那些因為人類而消失的原始、無法為自己說話的大自然編織在音符裡,他們的音樂和電影一樣,作為時代的見證者,看盡生滅與興衰。而我始終相信,消失的西海岸、離去的鯨豚、珊瑚與海龜,都在等待我們回望,回望的同時,死去的樹木才可能長出新的生命。

在地球因疫而被迫走向另一種更新狀態時,隔著一片海洋的日本那頭,由石川慶執導,改編自平野啓一郎小說的同名電影《那個男人》找上了台灣樂團 Cicada 製作電影配樂。這份跨洋的邀約,讓團員嘗試各式不同的音樂風格,一心達成導演心中對配樂的想像,卻在主題曲的製作過程中一再碰壁。最後他們才明白,劇組之所以跨洋找上他們的原因,是被原本的 Cicada 給吸引,而創造屬於 Cicada 的靈魂,也只有他們能做到。

左為團長、鋼琴手-致潔、右為小提琴手-罡愷
左為團長、鋼琴手-致潔、右為小提琴手-罡愷

▍棲居在溪源之上


二〇〇九年的父親節,莫拉克風災重創南臺灣,我和親戚在日本的小島上參拜,走出神社時,接到當時身在台灣的父母傳來的消息:老家的一樓被水淹過,附近養殖場的魚蝦、農舍的豬隻都在家裡游泳。稍晚回到下榻的飯店,看著新聞投放災情畫面,我才驚覺事態嚴重。

當時 Cicada 還未成團,主創致潔人在美國的姊姊家,在看見新聞報導後,她在二十分鐘內以鋼琴譜出了後來作為首張 EP《Over the Sea / Under the Water》的同名歌曲〈浮游在海上的島嶼 / 潛沉於水下的人們〉,道出對人類與自然的關懷,那是靈光降臨的剎那,也是 Cicada 創團的契機。

後來的幾張專輯,《邊境消逝》是西海岸的沿景,《仰望海平面》是東海岸的礁岩與太平洋,《不在的你們都去了哪裡》則是將已逝的、仍在的地景與逐漸消失的珊瑚、白海豚譜成音符。二〇一九年,Cicada 從海裡上岸,走進大山與林葉,創作了《走入有霧的森林》。幾經團員的更替,於大疫逐漸消緩之時,Cicada 集合元老級的成員:鋼琴(致潔)、小提琴(罡愷)、大提琴(庭禎),加上甫加入的木吉他手(巽洋),將過去散落的時光重新凝練,再次走進山與山之間、走向溪的源頭,紀錄所見,發表了第二張關於群山的新專輯《棲居在溪源之上》。

致潔由南三線走進中央山脈,順著丹大溪來到一切初生的源頭。她帶著一份慎重在山裡行走,看見的不再是頂峰,而是望眼所及的整個世界是山林,是溪河,是萬物歸途的死亡,是向死後孕育的新生,枯木成為昆蟲鳥獸棲居的家園,倒樹依然長出新的枝枒。在山行的最後才完成的〈巨木曾在的痕跡〉則是紀錄她走進扁柏神殿所見的紅檜木林。後來,Cicada 也回到山裡進行音樂錄影帶的拍攝。

〈巨木曾在的痕跡〉起於台灣過去的伐木歷史,九〇年代的森林保育運動留下了如今已然參天的巨木。他們循著沒有路線的林徑,跟隨稜線,下切溪谷,揹著重裝,從清晨到午夜,穿過雨霧的森林,拜訪遺世的紅檜與扁柏。撇開對過去歷史的觀點,他們透過行走與樹木交流,以吉他獨奏開場,隨著其他樂器加入,是人類走進森林裡砍伐;在巨樹逐漸消失後,森林逐漸淪亡,鋼琴和大提琴的演奏像是對過去已逝的樹靈哀悼,而那些屬於悠久歷史的記憶,成為後生對自然的保護。我們聽見作為新生的大提琴開始撥奏,伴著長笛和豎笛的悠遠,人類開始有意識地將在大自然所得的一切視為寶藏,於是新生的林木在倒下的巨樹裡長出新的生命,再次抓牢了土地。

Cicada 向著山行,想的不是攻頂,而是循著溪的流向行走,沿途審視過去的創作,走到溪的源頭,同時也回到自己。

左為大提琴手-庭禎(桃子)、右為吉他手-巽洋
左為大提琴手-庭禎(桃子)、右為吉他手-巽洋

▍回到溪流的源頭


出身自正統音樂班的庭禎、罡愷,拉奏的曲風帶著古典音樂的嚴謹,也影響了他們在收到新樂譜後的思考方式;而非科班出身的致潔擔當團裡的創作者,在他們剛創團的初期,花了更長的時間在溝通與磨合。

作為譜曲者的致潔,在創作時幾乎都是以鋼琴獨奏來完成,但一邊創作、一邊寫譜的當下,可能會不確定最精準、適切的拍子,甚至寫完後才又更改拍號,當其他樂器一同加入演奏後,才會因為樂手的想像,而使某個樂器變得強勢,進而改變原先所設定的風格。

致潔對音樂的詮釋可能會是:「我想要有一隻鳥飛過來的感覺」,這樣抽象的感受在樂手收到樂譜之後,將其具象化的方式可能是加入強弱、轉換技法,樂手將想像化成術語,回到創作者身上,必然會出現兩者之間想像的落差。經歷長時間的矛盾,譜曲者專精了知識訓練,樂手多了創作時的想像力,培養了更多的默契,他們的音樂才變得越來越精準。

變得精準之後,樂手能在鋼琴的基底下找到適合自己樂器的位置,找到可以讓音樂更加完整的方式。在各自發芽之前,有著絕對的嚴謹,這才是有了默契的隨興。後來,Cicada 的吉他做出了風聲,小提琴做出了群鳥振翅的拍動聲,大提琴做出了溪水流經土地的流水聲,他們進一步找到了 Cicada 專屬的 Grooving。

而當創作成為致力發展的路,最困難的,終究是「持續」。爬山是對致潔而言,最能維持這份渴望的方式,暫時離開城市裡週而復始的如常,走進山裡的時間,她才能重新充電,累積養分,發覺新的創作雛形。

最初幾年的致潔,會用相對激動、直接的情緒作為音樂的表達,但在開始爬山後,看待世界的角度變得不同,她也逐漸迎來屬於自己的平靜。「當我在面對一個議題時,漸漸不會很快地找到一個立場就去批判,因為每件事都有各自的脈絡,以及政治、環境的因素。我只能盡可能做功課,認識我感興趣的議題。」面對環境議題,她發現沒有任何一件事的肇因會是一個單獨的人、事、物,比起決定立場、歸咎孰是孰非,她想做的是更多的理解。

致潔直言自己的創作像是在拍紀錄片,找到自己想談論、紀錄的主題,就讓自己浸淫其中,等待事件發生,蒐集過程裡的一切靈光,而團員的工作則是在創作的核心以外,發掘還沒被找到、卻必要存在的東西。在這段改變裡,Cicada 的創作風格不斷演進,變得更加溫柔、內斂、飽滿。

▍通往回家的路徑


在與石川慶導演合作的最後階段,Cicada 才意識到他們只需要做自己的音樂,就是最好的演繹。無論面對的是導演、劇本或是大自然,他們只需要誠懇地交換自己的感受,便能做出屬於自己的詮釋。

在電影裡面,在劇情的留白之間,配樂存在於電影之外,卻給予了電影更加飽滿的厚度,就像他們在大自然裡,為萬物、生命留下不會被遺忘的語言。

莫拉克風災後,在即將抵達台灣的飛機上,島嶼的輪廓慢慢清晰,落地前我往下看,視野所及都是灰色的水泥叢林、城市線條,我很難想像在建物興蓋之前,這座島嶼作為寶藏,曾經蓊鬱的模樣。但在 Cicada 的音樂裡,好像可以窺見這座島的記憶,以及作為演奏者的他們心神嚮往的那片海洋,那座大山,那棵巨木。

作為專輯裡的最後一首〈通往家的松針小徑〉,在不斷重複的鋼琴聲裡,我們像是孤獨一身的人,在下雨的夜晚,在回家的街道上,看見寒冷的大狗、小貓,還有一旁頹倒的樹木、折枝的花叢,彷彿獨自走過整個世紀的黑夜。樂曲中段緩緩加入演奏的小提琴成為在黑夜的最後一刻,迎來清晨的第一道曙光,曾經籠罩的暗夜,被終將升起的日出給覆蓋,終究是天亮了,該歸家的人們終究走向了海裡,走上了山裡,回到了家裡。

作為創作者的他們,終於在疫年找到屬於自己的聲音,不見形體,但只要音樂響起,我總能認得他們面對創作的慎重,面對土地的真誠。

最後,誠懇地邀請讀到這裡的各位,在這個週末為自己留下一個夜晚的時間,親自走進 Cicada 的專場,聆聽真正令人心神顫動的音樂,感受一個晚上的寧靜。

採訪、撰稿:黃曦好夢攝影:ioau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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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icada《棲居在溪源之上》專輯巡迴台中場時間:2023/04/30(日)19:30地點:Legacy Taichung 音樂展演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