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6

By LEVY

專訪趙又廷:我與角色各朝彼此靠近一步,這就是最理想的狀態

多數人應是從《痞子英雄》開始,認識了「趙又廷」這個名字。二〇〇九年,首度出演電視劇《痞子英雄》的他,即以吳英雄一角獲得了第四十四屆金鐘獎戲劇節目男主角獎項。那時每個週六晚間的九點至十一點,黑暗的天空下,影迷們隨著吳英雄和陳在天的腳步,踏進一個又一個彼此串連的案情中,無法自拔。

二〇二二年六月,正值大疫年代,OTT 平台盛行,Netflix 重新上架了《痞子英雄》,時隔十三年,這部作品再次重回影迷的面前,如當年一般掀起了一波熱烈的討論浪潮。經過這些年,趙又廷接下的劇本算不上特別多,但難得的是幾乎在每部作品中,他都不斷地突破自我,在一次又一次成為角色的過程裡,趙又廷已當之無愧地成為影迷心中擁有「整容般演技」的演員──超越外貌、年齡與時空,讓角色的靈魂暫棲於體內,於是,能成為任何想成為的模樣。

從吳英雄到譚吶 演員的理想狀態

從《痞子英雄》裡吳英雄的善良與衝動、《深夜食堂》裡馬克的悲傷與無力、《狄仁傑》裡狄仁傑的矛盾與抱負,到《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裡夜華的自負與壓抑,時至今日,趙又廷已經完全褪去了最初青澀的氣息,演活了千變萬化的他者。

回看當年,吳英雄之所以令觀眾著迷,或許勝在無可取代的真,當趙又廷大吼著說出:「順著感覺去做,我們是人,又不是機器,這裡(心)告訴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你管他什麼黑不黑、白不白的道理啊!」時,那股無法隱藏的年輕氣盛仿若就要隔空灼傷觀眾;再看今日趙又廷的演出,在《于堇:蘭心大劇院》裡,飾演孤島時期上海一處劇場的導演,身處片場的運籌帷幄與身在現實中的無能為力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鏡頭並不算多,但在每個細節幽微處,張弛有度的情緒卻足以深植人心。

除了演技上的精進,在角色之外,談及現在的自己與剛出道時的差別,趙又廷認為差異最大之處在於視野與格局。「剛出道時,會從演員、個人的角度出發,想的是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把該演的戲演好,但經驗越多時就會發現,其實自己的行為和態度,是會影響到整個劇組的。」演員除了完成本份外,亦要思考如何配合劇組執行與拍攝,如何幫助劇組更順暢、有效率地運轉,在彼此相互配合下,才能完成一部好作品。

身在片場,趙又廷思考的除了如何進入角色,還有如何融入劇組。習慣提前進組,將私生活的比重調低,讓自己沉澱、專注、盡可能全心地投入工作,對趙又廷而言,進入角色的關鍵在於「把心放空」,去適應不同的劇組與導演的需要,成為空白的畫紙讓導演為他填上色彩;或準備充足、完全按照劇本執行,又或是即興地發揮創作和想像,「每位導演的要求不一樣。我覺得我做得比較好的就是可以適應各種環境吧。」

出道至今,趙又廷演出的劇本涵蓋各種題材與類型,關於劇本的選擇,他唯一的希望是能夠有所突破,反覆演出同樣的角色反而容易審美疲勞,更將造成無法全心投入地表演。究其根本,這些對劇本與角色的堅持或許正恰恰反映出他對於自身表演的追求──「我覺得所謂的理想狀態,其實就是無論多久,都還是帶著一開始的創作熱情。」──不特別想成為獲得什麼獎項的演員,而是單純地喜歡演戲,追求更好的演出與更高的審美,在不同的角色裡一直享受並熱愛著表演與創作這件事情。

《于堇:蘭心大劇院》:虛構與真實的模糊邊界

電影開頭,劇場旁樂手指尖跳動,樂音落下,舞台上的人們各自鮮活了起來,黑白的鏡頭下,觀眾們跟著趙又廷所飾演的導演譚吶向前,走向了鞏俐所飾演的于堇身旁,更走進了一九四一年的上海。《于堇:蘭心大劇院》是婁燁原訂於二〇一九年上映,後因故延後至二〇二一年上映的作品,同時也是趙又廷首次與鞏俐及婁導合作的電影。

承繼著婁燁二〇〇三年《紫蝴蝶》的主題,依舊是上海,依舊是諜戰片,然而在這次的故事裡,大時代下每個個人的私我卻顯得更加深刻與糾葛,時代的動亂乍看下仍是平靜,但暗潮浮動下的每一瞬,或許都將迎來終局。劇情圍繞著身兼演員、間諜與女性的于堇所展開,而譚吶在片中所代表的角色,按趙又廷所說,反映的是普通百姓的視角。

「譚吶反映出普通百姓的無奈,他有很多理想、很多抱負,但他沒有能力去實現。在時代的洪流下,他只能被身邊的人擺佈、操縱,他要的其實不多,卻永遠得不到他真心想要的東西。」若給出同一本劇本、同一個角色,不同的演員也會演繹出不同的模樣。婁燁並沒有給出太多限制,為了準備角色,趙又廷曾向導演提問:「你覺得我適合演導演嗎?我覺得我不太適合耶。」婁燁如此回覆:「每個人都不一樣,所以我也沒辦法說(導演)一定要是怎樣。」於是,趙又廷所演出的譚吶除了融合了劇本與導演的意見,更多的,其實是來自趙又廷腦中所認為的「如果我是導演」的模樣。

談及準備過程,趙又廷自認並未為了成為譚吶而做太多準備,在與婁燁溝通的過程裡,兩人對演員的演出有著相同的認知:「一個演員能達到的最舒服的狀態,就是他靠近角色一步,然後角色也靠近他一步,取得一個中間值。」每個演員所演出的角色,其實都必然有著自己的影子與氣味,若能找到與角色氣質相近的演員,就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於是譚吶的模樣,一如趙又廷本人般,澄澈而內斂。

或許是這層共識使得演員能夠完全沈浸於角色中,又或是角色本身與演員本人就極為相似,《于堇:蘭心大劇院》的演出經驗,趙又廷稱是「第一次如此沉浸在一部戲裡」,來到片場,自然而然地在環境下「成為」角色,「一切都會讓你相信那就是真實的當下。導演應該就是想讓演員進入這樣的狀態:讓演員不覺得自己是在『演』。」

為自身與角色找到共鳴,尋到一處舒服的平衡,當趙又廷與譚吶的界線變得模糊,表演的狀態也成了自然為之,婁燁並不會限定演員的表演方式,但會告訴他們:「你剛剛那個很好,再給我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對趙又廷而言,這樣的經驗雖然有些可怕,但同時也很過癮,界線模糊的當下,演出幾乎是種本能反應,角色與個人之間既融為一體,又完全獨立。

《于堇:蘭心大劇院》的劇中劇讓許多影迷花了眼,但身處其中的趙又廷反而認為無論是戲裡或是戲外,模糊的邊界在哪其實並不那麼重要,「我記得唯一一個細節,就是電影中的現實譚吶是不戴眼鏡的,但戲中戲裡的角色,他是戴著眼鏡的。也不是導演特地設定的,而是我們自然而然地就演變成這個狀態。在反覆的切換裡,有時候我會問導演要戴眼鏡還是不戴,導演就會說戴不戴眼鏡都來一個。」在趙又廷的理解裡,婁燁雖然沒有明說,但這樣的安排正是刻意地不清楚,追求沒有邊界的模糊。

「是戲裡的現實,還是戲中戲,都無所謂。導演要的就是當下最真實的感受和反應,所以不管裡裡外外、真真假假,都離不開真實,所以原本應該有的界線,便被模糊了。」戲裡或是戲外,是演員或是角色,在越趨模糊的邊界裡,感受被放大、情感被強調,真實與虛構其實正是表演的一體兩面。

表演之於我:嚮往成為一個不一樣的人

演員成為角色,角色來自演員,每一個角色來到與離去的過程裡,令人好奇的是:對趙又廷而言,是否曾有哪個角色留在了他的生活裡?

「我演完吳英雄時,每到一個新環境,就會去想逃生出口在哪裡、假設發生災難時我要幹嘛、如果我跟人起了衝突要攻擊他哪裡……等等,當下很自然會有這樣的習慣,但回歸正常生活後,這些就會慢慢被忘卻,融入成自己的一部分,以不突兀的狀態共存。」不同角色所擁有的情緒與思維,都會在演員的肉體與心靈留下些許痕跡,演員功課裡,除了討論如何入戲,出戲亦是個重要的課題。

在拍戲的日常裡,收工後的趙又廷會花上一個小時讓自己「還魂」──對他而言,演戲就像靈魂出竅,那段時間則是讓自己慢慢地回到肉體。「我知道這個說法有點誇張、有點玄,但我也找不到更好的比喻。當我回魂成趙又廷之後,可能就會想,哎我今天幹了什麼?怎麼都不太記得?」

身為演員,趙又廷不斷追求與嚮往著的,是去演出一個與自己不一樣的人,「若是完全照自己去演,我覺得那就不太能稱做表演,可能更像真人秀或是紀錄片?」認真對待不同角色各自擁有的人生與回憶,堅持不軋戲的他,會在每個角色間給自己足夠的休息空間,這是為了確保自己能夠達到最好的狀態,盡力做到不愧對任何一場戲、不愧對任何一個角色。

在道別的過程裡,趙又廷說,最放不下的不是角色,而是劇組夥伴,在拍戲的過程裡與彼此成了朋友,捨不得那樣朝夕相處、一同創作的日子。「之前蔡導(蔡岳勳)曾問過我,為什麼每次出角色都出得那麼快?我也不知道。但小慧姐(於小慧)給出了一個很有趣的分析,她說,那是因為我足夠享受且喜歡現實中的趙又廷本身的生活狀態,所以每次告別角色時,我可以比較容易地做到。」

雖形容與角色道別是還魂,但表演於他而言並不是被他者/角色覆蓋或附身,更像是透過表演傳達自己的觀點、情緒,是他與世界相處的一種渠道。就如同他在這十餘年間的採訪裡不斷重提的,人們能夠選擇透過任何的創作去表達、宣洩與詮釋自己,但,「這些我都不會,我只會表演。」他如此說道,語氣間既有著吳英雄的真誠坦然,也隱隱藏著夜華的傲氣。

「生而為人,我們對美都有所追求,我就是想通過表演把我認為的美傳達給大家看吧!並不是說它很有意義或多有價值,只是我覺得我和表演融為一體這部分,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很有體會、也很享受,到目前為止好像也還幹得不錯。表演對我來說,就是我和『美』相處的成果展吧!」結論於此落下,語氣輕巧,這場成果展令無數的觀眾或哭或笑,或在深夜裡抱著電腦著魔似地徹夜追劇,趙又廷的模樣仍在不同的劇本下不斷變化與進化,但在每一個角色裡,都還能依稀看見,那發自他靈魂根部,對表演不可忽視的認真與熱愛。

採訪、撰稿:黃于真
劇照、個人照提供:鴻聯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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