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07

By 顏采葳

電影是最純真的信仰:阿莫多瓦的⽣命之光

義⼤利劇作家盧易吉・⽪蘭德婁(Luigi Pirandello)曾在⼩說《死了兩次的男⼈》中這樣寫道:

⼈⽣中充斥著⼤⼤⼩⼩荒誕不經的事──所幸如此──⼈⽣享有⼀種無法估量的特權,⼈⽣可以無視愚蠢⾄極的逼真原則,但藝術卻認為⾃⼰有義務遵循這個原則。⼈⽣的荒謬不必顯得逼真,因為它們原本就是真的。藝術裡的荒謬正好相反,它們需要顯得逼真。⽽⼀旦顯得逼真,它們就不再荒謬。

在⼩說中初⾒這段敘述時,便感覺這正像是在頌揚導演佩卓・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的作品。他的故事,為⼈所熟知的特點之⼀是「情節⼀向⼤膽曲折」,正因他洞悉了⽣命中⼤⼤⼩⼩的更迭是恆常不變,不只庸碌⼀⽣才能顯現真實的特性,才深受我的喜愛。影評總說其關切女性與同性戀議題,可不僅⽌於此,他對於⼈⽣荒謬常態的著眼,更是世上⼀種不可多得的寬闊胸懷。

我們可以從千迴百轉的情節設計裡,看⾒阿莫多瓦⼼中「⼈⽣如戲,戲如⼈⽣」的價值觀,像是《綑著你,困著我》(Tie Me Up! Tie Me Down!)的 A 片女星深深愛上綁架⾃⼰的罪犯、《破碎的擁抱》(Broken Embraces)裡的盲眼編劇竟⽤電影拼湊出⾄死不渝的舊⽇情事。⽽如果遇過令你⼼碎的親⾝經歷成了眾⼈茶餘飯後的笑話,⼜或是,在⼀段親密關係中連兩個⼈都理不清的情感,卻總有⼈不斷為此妄下評語,那你絕對可以從他的作品中讀懂⼀份難⾒的溫柔──在這個多數⼈習於無限放⼤⾃⼰話語權、任意擦去⾔論⾃由應該墨守的線,事事眾說紛紜的時代,阿莫多瓦的電影,理解這些被誤解之情,包容廣袤世界中無計其數的可能性。他接住了千千萬萬,孤獨之⼈受傷的⼼。

不僅如此,阿莫多瓦更從各式荒誕事件中洞悉了「⼈」的本質──沒有⽣來的「惡」⼈,只有「做惡事」的⼈。像是,儘管《切膚慾謀》(The Skin I Live in)的外科醫師進⾏違法不⼈道的⼈體實驗,我們仍明⽩失去⾄親⾄愛帶給他的切⾝之痛,或是《壞教慾》(Bad Education)裡的伊納修沉於毒癮無法⾃拔,那是因為⾃他兒時被神⽗性侵的那一刻起,他已是徒留空殼的亡魂。倘若我們都能夠透過電影的濾鏡理解這些⼩⼈物瘋狂⾏徑下的徬徨與悲傷,在轉⽽⾯對⾃⼰⾝處的現實世界時,豈不也能發揮同等的寬容?

另外,值得⼀提的是,再看現代的超級英雄電影,漫威點明了洛基(Loki)⾝為反派⾓⾊所帶有的悲劇宿命,他就正如在五花八⾨的八卦事件中,那些被惡意攻擊、當作笑柄的⼈物,彷彿在⼀個社會──甚⾄擴⼤說成在⼀個世界裡──總得有⼈承擔錯誤,那他求不得關愛的落寞灰⼼,⼜有誰曾關注,更試圖理解過。

在阿莫多瓦的電影中,每每毫無邏輯可⾔的戲劇性情節發⽣,都催化了⾓⾊在極⼤壓⼒之下的情緒與作為,⽽這往往就反映了他們內⼼深處最渴望、最在意的事物。電影《壞教慾》裡,安利奎儘管知道天使(約翰)藏有的秘密,卻仍裝作不知情,陪他演完這齣戲,因為他思念伊納修,想測試⾃⼰的⼼有無把約翰當成伊納修的能耐。約翰要了⾃⼰哥哥的命,因為他想要在電影業中嶄露頭⾓,他害怕⾃⼰的平凡⽣活,甚⾄是⼤好前程成為伊納修的陪葬品。⾙倫格先⽣親⼿殺害伊納修,因為他渴望和約翰攜⼿共度⼀⽣。伊納修則憑著他有著潰爛⽪囊的⽣命向⾺諾羅神⽗勒索他失去的⼀切,因為他想⽤最好的姿態與安立奎再度重逢。

擢髮難數的惡⾏背後也不乏善的信念,亦正亦邪的⼈性描繪讓⾓⾊更為立體,使阿莫多瓦豔麗多彩的電影世界更為真實。這些⼩⼈物們企盼的未來與現實間的巨⼤鴻溝,是因著飄忽不定的情感才碰撞出了⼈的離散──安立奎的⼼碎、約翰的假⾯、⾙倫格的潦倒與伊納修的死亡,像無解的數學習題,歷經了無限輾轉的公式辯證,仍對證明⾃⼰的存在無奈宣告失敗。遑論當旁⼈對這樣的故事提出無情的控訴與質疑,正像是指著當事⼈的額頭評判我們起初就雙⼿⼀攤、等待命運之⼿來⽇的撰寫。怎料,故事的⼼臟絕非莽撞的⾏為和不歡的終局,⽽是在其之下暗湧的,那沮喪與絕望之感受與⼈⽣中的荒誕無常。是以,沒有⼈得以對這些苦果道聽塗說、任意斷⾔。

在劇中劇《造訪》的最後⼀顆鏡頭,飾演莎哈拉的約翰聲淚俱下,再次印證了作為⼈所懷有的變幻莫測情感的真實性,唯獨存在當下⼀刻,⽽在毀滅性局⾯的時點遙望過去,費盡唇舌都已無法辯駁在世俗判定的惡⾏之下,曾有過善念──約翰明⽩了這點,當他回想起與毒蟲兄長共享那末⽇逼近般的⽣活危機感,⼜透過扮演,同理了伊納修無從改寫悲劇⾝世的悵然,所有「真實」感受迎⾯⽽來,集於⼀⾝,於是約翰在安立奎的電影鏡頭下,體驗了哥哥伊納修的第三次死亡時,習於藏⾝於⾯具之下的他,便再也沒有容⾝之處,只能潰堤。

「我從電影中學到真正的教育,遠遠超過任何⼀位牧師。」──阿莫多瓦

不只愛、慾望和死亡是阿莫多瓦筆下長期專注探索的領域,觀眾能夠在虛構故事中⼀窺⽣命荒謬的本質,是這些邊緣族群⾓⾊鮮活起來的原因。幼年便對宗教產⽣不解和疑惑的阿莫多瓦,將⾃⼰的⼈⽣困境重構成各種形式的藝術,從現實⽣活中修剪出愛與恨,⾃⽣命旅程中揀選出那些步履維艱的為難與取捨,比起框框條條的教義,⿊暗戲院中光的乍現,才指引了他⼈⽣道路的⽅向,為他開拓謙遜無際的眼界,向他展現何謂⼭容海納的胸懷。電影,是阿莫多瓦⼼中最純真的信仰。

全文劇照:IMDb、ifilm 傳影互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