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23
By 張硯拓
金馬 58|「生而為人,為什麼我們這麼不一樣?」──專訪《瀑布》王淨
兩年前,我曾有一次機會看到王淨,但那時我還不認識她的善良──或更精確說,是她的心軟。
那是《返校》在西門國賓的第一場試映。映畢,徐漢強率領主創和演員們在台前一字排開,但唯有王淨一個人哭到說不出話來。我當時想:這女生好率真啊,第一次主演大片,內心這麼澎湃;但事後一查不對呀,明明之前就有《痴情男子漢》和《鬥魚》的經驗,怎麼還這麼激動?
這長久的好奇,終於等到這次向本人求證。王淨先是傻笑一秒鐘,再很有層次地回答:「那時候,光是想到這真實發生過,我們現在擁有的是過去多少人的性命換來的,就覺得很難受,這是第一點。第二是,真的很心疼方芮欣吧,很想要安慰她跟抱抱她。」
她說當初拍最後一幕,當老魏出現在面前,她內心其實非常激動,很想問他這些年好嗎?結婚生小孩了嗎?你還會想到我嗎?因為這樣,才在鏡頭前淚流不停。「但後來在戲院裡,看到那時候的方芮欣,就更覺得心疼,因為大家都離開了,只有她還在那裡。」
原來,她是心疼自己的角色──我好像看到一點縫隙,可以試著撬開她的武裝了。
二〇一七年,王淨以連奕琦導演的《痴情男子漢》出道,片中的洪曼麗大鳴大放地追愛,雖有其自私,但不乏和威權父母作對的勇氣;二〇一八年《鬥魚》的小燕子,則是乖乖女為浪子拋下一切的典型,同一時期在《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之〈茉莉的最後一天〉,高中生茉莉有寫作的夢想和才華,卻被虎媽的控制逼上絕路,作出徹底的反叛;再到《返校》,方芮欣的家庭煙硝帶給她創傷,而她最後的告密,不也是對象徵父權的師長開了一槍?
可以說,王淨的角色們和「家庭」間,總是有張力的,都是為了體現某種控制欲而存在。她們的反叛,也總是帶著一點悲壯。
直到這回,在鍾孟宏的《瀑布》再度演出女兒的王淨,終於不再以身獻祭,不再是一個更大的(且往往是男性的)角色敘事裡被犧牲/救贖的「她」,而是在自己身上找到重生、超越性的力量。片中,面對母親從冷調的職業女性一夕之間崩潰,變成令人不安的火苗,再漸漸冷卻成需要呵護的燭火,王淨的角色小靜在慌亂、害怕中慢慢穩住陣腳,承擔遠比年紀要早的責任,變成照顧者。
但戲外的王淨,還是替她不平。「她經歷父母離異,好不容易念完高中可以展開新的大學生活,卻突然發生這樣的事,她是不得不成長,也不得不自信。不是每個人生來就都有能力去照顧別人,那時候演完覺得,有點想要心疼地抱抱自己。」
她再次對角色不捨,像個大姊姊在看著身後、正走上青春和親情試煉路的小妹。我問那在戲外,她和母親相處比較像電影前半的相敬如賓、保持距離?還是後半像朋友般彼此照顧和依賴?她卻遲疑了:「Hmm⋯⋯也不是像朋友,兩種都不是。我們的親近其實很妙。」
「我媽對我一直是默默的關心,有時候會太客氣,比如她很喜歡傳一大堆 LINE,再一個一個收回,我想說『什麼意思?!』就好想知道她說什麼,可是看不到!結果她說噢,我怕講了讓你有壓力,我說你不要跟我講這種話,就算給我壓力我也覺得 OK,我媽是那種『啊沒事你去忙我很好我很好』的人,有時候,我反而希望她可以多麻煩我一點,你知道我意思嗎⋯⋯」
銀幕上總是不斷在逃、在抗拒被抓回的王淨,現實裡的親情卻是淡如君子,甚至讓她想要「濃」一點。
王淨的父母在她小時候離異,而她也被送到美國,度過一個人求學、生活的青春期。
「我的成長過程,很長時間是沒有跟媽媽一起的。那時候一個人在美國,只要一回台灣,或她好不容易來美國找我,我們都會很珍惜,因為真的沒多少時間相處。我也想像別人一樣每天下課回家,跟她抱怨哪個同學很煩、今天功課好多什麼的,可是沒辦法,反而是在最叛逆──應該說最需要叛逆的時候,我們是最緊密的。」
延續到長大,王淨和媽媽的關係也比較 peace,「不會劍拔弩張,或是相愛相殺(笑)」,那會聊心事嗎?「會,可是有些太不好的,我就等到事情過了、沒什麼情緒才跟她說。因為我們都很感性──就是神經質啦,有時候我講得繪聲繪影,她又會很擔心說『怎麼辦?這要怎麼處理啊?』我就不想讓她擔心,就說噢上禮拜有發生什麼事情『但沒事了』(這四個字三倍速)!──說不定其實我們都一樣,都不想打擾對方,都以不讓彼此有負擔的方式在相處。」
這樣的體貼,在二十三歲的王淨身上,更像是早熟。確實,過去許多專訪裡,都有訪者形容王淨有顆成熟的靈魂,她在戲外的形象也完全不是被壓抑的小公主/乖乖牌,而是直爽活潑的女孩。這個女孩,顯然走過了「不得不成長」,甚至「不得不自信」──
出道至今,王淨最大的焦慮之一,是不知從哪來的「文青女神」標籤,和她在人前的形象不一樣。「當他們發現『欸!王淨竟然一點也不是什麼氣質女神』的時候,就覺得你說謊!你假面!但這從來就不是我想塑造給別人看的樣子。」
她一度為此非常迷惘,原來真正的自己很奇怪,「難怪大家好像都不是很喜歡我,媒體都在罵我,是不是我真的很不好?我是不是應該變成他們想像的樣子?」曾有一段低潮期,王淨很努力試著要「氣質」,坐有坐姿,笑有矜持,但那實在太痛苦了。「後來才發現,我用那麼不健康的方式工作,是沒辦法繼續下去的。所以乾脆跨出那一步說哈囉,我就是這麼怪喔!真的就是這麼詭異喔!你們喜歡這樣的我,我會很開心。」
她鬆一口氣,說那之後終於一陣 relief,放下心中大石頭,不再為自己的定位而困惑。「但我其實也滿感謝,因為這樣我很快知道就是要做開心的事,而且要讓大家接受這樣的我,如果不能接受的話好像也就⋯⋯算了吧(大笑)」
這些低潮,想必不會告訴媽媽,淨往心裡吞。她進一步形容自己的情緒機制有點「怪」:「我看起來反應很快對不對?但其實我情感反應非常慢,可能被罵了,或有什麼爭執,都先說我懂了、下次改進,等到第二天早餐吃一半才突然想起來:他怎麼可以罵我!」
她滔滔地自我剖析:「可能我都習慣先想要解決問題,而且第一時間覺得氣頭上講話不好聽,也不想傷害別人,就會說好我知道了,等到真正要處理情緒的時候,發現我可以想到一百句回嘴的話,但是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去跟對方講什麼,都來不及了⋯⋯」那些被 delay 的負面情緒突然上浮,自然變成壓力,「這件事真的讓我很不能理解(苦笑)!」王淨想了想,用稍微釋懷的口吻、像是對自己說:「也許有一部分是,我真的太害怕這個世界上有人因為我而不開心吧。」
叮咚。我心裡一盞小燈被點亮。其實這次專訪前,我已經預期會面對一個強悍的女孩,她的一切──一如許多人形容,都像是越級打怪:短短幾年間星路大放異彩,還獨自挺過跌撞的青春期。我想像:小小王淨一個人在異鄉,怕別人麻煩或擔心,當然要學會先解決問題,什麼孤單啊慌亂先通通收起來,這是早熟,是壓抑,也是直來直往的個性來由吧。但讓我驚訝的是,她還保有心疼的餘裕。還能和媽媽進退有度地相守護。還能善良,以及強壯。
「所以,為什麼演戲讓我覺得很爽,因為你必須把理性分析切掉,只剩下感性。」她話鋒一轉,正好對上我的好奇:「邏輯什麼的,到鏡頭前已經不重要了,當你可以單純為角色發聲,其實是不需要負責任的。『王淨』會擔心我說這句話會不會傷害到誰?可是演戲的時候這些都不成立,這是劇本賦予角色的權利,我可以不用去考慮後果。」
原來,她用一個個故事彌補了錯過的叛逆期。「我的人生沒什麼跟媽媽大頂嘴的經驗,我也不是那樣的人,所以在戲裡難得叛逆一次,好像不錯!」她笑著形容這正是演戲迷人之處,可以在各種家庭衝突裡得到抒發。但不只如此,從她說起劇組的方式,我還感覺:她在工作上找到了「家」。
過去訪談裡,王淨說過最初拍連奕琦的戲,是一次好開心的經驗,事後還持續收到他的鼓勵;《返校》的徐漢強也會陪她聊心事,事過境遷了還像個大哥哥,是她的心靈導師。我問這次對「銀幕媽媽」賈靜雯的印象,王淨興奮得眉飛色舞:「我很像抽到驚喜包!頭幾天,我都不敢去打擾她,怕她會害羞或是想處在自己的狀態,結果好像第三天吧,她早上突然拿了一個包子給我!說是他們家自己做的。我這個人就是,嘿~給我食物我就開心,我們兩個就一拍即合!」
她邊說,眼裡邊冒愛心。再說到這次的劇組,更是挑戰:《瀑布》幾乎都是鍾孟宏的幕後班底,王淨新來乍到,必須快速累積經驗值。「他的鏡頭語言跟我遇過的導演都不一樣,很多從前的表演習慣要砍掉重練,而且,越平淡無奇的過場他越會刁細節,反而情緒比較重的戲,會讓我們自己發揮。」印象最深的一場戲是?「其實我演戲很不喜歡套用自己的經驗,但是跟李仁哥道別的時候,我確實有一點點不小心⋯⋯把自己的心情帶進去了。」她頓了頓,「因為,我沒有機會這樣跟我爸說再見。」
拍那場戲那天,在鮮亮的公園裡,王淨注意到鍾孟宏也哭哭了。「其實我一直不自覺,會把他想像成是我爸爸,他那威嚴的感覺,講話的樣子還有身形,都跟我爸滿像的,所以除了尊敬,也有一點點不敢靠近。但那天喊卡的時候,我看到他在鏡頭後面掉淚,其實我很⋯⋯感動欸,覺得導演跟演員在同一個頻率共感,是很魔幻的時刻。」
戲裡,小靜的許多衣服,正是鍾導女兒從衣櫃翻出來的,「他常會說小淨啊,你穿這個就跟我女兒一樣。他是很認真地在感嘆。」想必在這些瞬間,鍾孟宏比起導演,更像是個父親;而王淨比起演戲,更像在一個大家庭裡。「所以我很開心,覺得有演出他心裡面的樣子,」她突然眼睛一瞪──「他會希望自己被講哭哭嗎!不知道欸!(笑)」
那天,當我問起這次的角色功課,王淨是這麼說的:「我看了大量思覺失調症患者的影片,包括十幾二十年前、很舊的公視紀錄片,看著看著超級難受到一個不行!會想這如果發生在我家人身上,我到底該怎辦?」而在拍攝期間「不知道是不是命運的安排」,她跟朋友到剝皮寮去看了《精神病人的房間》展覽,那些社會案例、還有病友們用各種形式訴說的經驗,「讓我覺得『唉,我自己認知的事情,真的還是太渺小⋯⋯』」
片中有場戲,是小靜在醫院隔著病房大門,看見在恍惚散步的媽媽。「那天其實靜雯姐不在,我的對面就是攝影機跟鍾導本人,但我們是在真實的精神科拍,所以是真的有些比較輕症的病友在裡面散步。」王淨說起一個神奇時刻:「當我走位過去,抬頭一看,剛好有個男生──年紀跟我爸也差不多,可能是剛吃飽的病友吧,他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只是看到有很多人跟機器。我們視線對上了,他就這樣探頭,朝我這裡揮手──」
她邊說,邊露出一臉陽光,笑著揮手。「然後那時候其實,唉⋯⋯」她嘆了讓我難忘的一口氣:「我感覺是,生而為人,為什麼我們這麼不一樣?為什麼你在裡面我在外面?」她的語氣有些激動:「而且他太單純了,根本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只是很單純想要表達他的友好,這樣跟我『嗨~』。他幫助我滿大的,那一場戲。」
我想起一年前,inch 在《釀電影》和王淨通信時寫道,大家都覺得王淨星途很幸運,但「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完全地來自幸運。」那天訪談中,我邊聽邊覺得,眼前這個女孩的福氣,在於她遇到好多疼惜她的人,於是「幸運」在她的身上變成正循環,讓她還能夠善良,能夠柔軟。
專訪最後,我問王淨還想跟哪位導演合作?她說起傅天余:「之前有一次喝咖啡偶遇,聽她說心裡面的一個故事,就覺得嗯!不曉得拍她的戲是什麼感覺?」我說沒問題,我會記得在文章裡幫你 call out,她眼睛發亮:「好好好!希望她之後會找我(笑)」
我也請她用「小靜」和「王淨」兩個身份分別對羅品文(戲裡的媽媽)說幾句話。小靜說:「不知道這個東西會伴隨你多久,但我一定會在你身邊比這個病症還久,一直到它消失的那一天,小靜都還是會在。」王淨則是說:「我不會跟你說,叫你要快點好起來,但希望總有一天你可以很健康地跟這樣的自己相處,好好去愛你身邊擁有的人,去發現更多你沒有發現的愛──譬如以文哥!(大笑)」
至於王淨要對戲外的媽媽說什麼?剛剛已經回答過了。「她是一個把自己照顧得非~~常好的人,很怕打擾到我們,但我反而希望她可以跟我說,Gingle 去幫我買什麼什麼,下次再拿給我之類的,我希望她可以不需要那麼獨立啦!」
王媽媽,我這把話帶到囉,盡情使喚女兒的任務,就交給您了。
採訪、撰稿:張硯拓
攝影:ioauue
劇照:本地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