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30

By 釀電影

「因為我是我」——專訪《小玩意》導演王洪飛

今年稍早,由荷蘭導演王洪飛(David Verbeek)執導的台荷合拍新片《小玩意》,入圍了鹿特丹影展的正式競賽。片中由樂樂飾演的小女主角,面對童年生活的顛簸和同伴的離去,被迫學習長大,又緊緊抓住屬於自己的世界一隅。而這不僅是個關於別離和失去的故事,還書寫了旅人的漂泊,甚至是攝影作品的創作思考過程。身兼電影導演/視覺藝術家/專業攝影師的王洪飛,在片中放入各種自我探問,最終完成的作品既私密,又帶著一點實驗性。

在今年的金馬奇幻影展首映之後,《小玩意》旋即在全台上映,而王洪飛當然也來到台灣,和影迷們聊聊新片。專訪那天,我們約在一棟老宅改建的咖啡館二樓,導演一身輕裝登場,一邊說自己從上海帶來的感冒還沒全好,一邊細心地回答提問。神奇的是,隨著一寸寸打上木桌與石磚的陽光越來越鮮明,導演闡述創作思維的語調,也益發精神抖擻起來。

《小玩意》的英文片名「An Impossibly Small Object」:一個微乎其微的小物體,同時意指了「黑洞」,在片中被用來形容失去至親之人的巨大失落感。因為父親是外交官的緣故,王洪飛在童年時常跟著父母親在各地旅行,他必須不斷適應新學校及環境,一次又一次面臨與朋友的別離,小小年紀便被迫要熟悉許多人用盡一生、才能適應的課題——告別以及失去。

這些經歷,以及身為荷蘭人的民族性,或多或少影響了他,他形容自己是個躁動不安、難以停下腳步的人,總是想去別的地方看看,想把人生用來探索全世界。因此成年後,仍舊不間斷地在世界各地旅行。

然而漂泊的代價便是與親人聚少離多,幾年前母親的去世更讓他深刻體悟了別離與失去,那當中強烈的遺憾與隱藏的悲劇性,及無法永遠抓住至親之人的失落感,便是驅使他創作《小玩意》的動機。

持續的漂泊,究竟是一種自我的逃避?還是一種找尋新事物的過程?流浪多年,對於這樣的叩問是否有了答案?聽到這問題導演笑了,他說:顯然沒有。「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誤以為在離家多年之後,勢必會來到一個必須做出抉擇的時間點,抉擇你究竟是要在這裡、還是那裡度過你的人生。但說不定,根本沒有所謂的抉擇。說不定那根本就不成問題,因為你會持續在流浪,是因為你需要它,而你只能夠/只需要接受這樣的自己。」

現在的他,一方面珍惜著和家鄉的連結,「那裡有我的朋友,我的房子,我和父親的關係」,一方面也明確地感覺到:這樣並不夠。「對我來說,一年十二個月都待在荷蘭,這是不夠的,我還需要一些其他東西。我變成了這樣一個、有根據地的流浪者。」那個不斷在吶喊著不足,或催促自己上路的聲音,或許也可以說,是他內心另一個小小黑洞吧。

而不論黑洞或是攝影,都是和光息息相關的學問與藝術。也許內在那個不斷在找尋、在探索的慾望,讓他對攝影中的不確定性,充滿著迷。長期駐足亞洲,則是讓東方的市景,成為他鏡頭裡的大宗。在《小玩意》片尾的攝影專題,王洪飛以一個非台灣人的視角,捕捉到台北細膩的都市質地與層次,照片兼具紀實和地景元素,並保留了藝術性及趣味性。身為一個攝影師,他在多年的創作過程裡不斷自問:為何要拍照?為何特定的圖片會帶來特別的感受?這個感受又是什麼?而當我們把這一切扣回電影的主意像,問王洪飛是否覺得「相機也是一種黑洞」,他的回應充滿了欣喜:

「這真是個很美的比喻!很美的一句定義。相機就像是個小型黑洞,光線穿越鏡頭與快門後便消失其中,影像因此被捕捉,而成為永恆⋯⋯」當一件事物被留存在照片上,它便被凍結在那個時間當下。然而現實裡,任何事物都不是永恆的,一切終將結束,終將被時間吞噬。「但其實,當你拍下一張照片時,它不只捕捉了在那張照片裡的東西,也捕捉了攝影者本身的存在。因為肯定有個人在那裡『拍下』這張照片。你看不到攝影者,但是他很顯然是『在場』的。這也讓攝影者與被拍攝的主題在那當下有了某種連結,我很難說清楚那是什麼,但那對我來說是最有趣的。」

很難說清楚是什麼——整趟專訪裡,王洪飛多次這樣註解,在沈思與試著詮釋的段落間,他並未自居是全知的創作者,而是個觀察與分享者。我們再聊到創作電影,他形容自己往往喜歡拍那些、他並不真正明瞭的事物:「有時我拍片,只是為了觸發更多的疑問,或更深化那樣的神秘感。我也相信攝影本身就是一件充滿神秘性的事,它並非淺顯直觀的,而在那當下發生的——形而上而言——究竟是什麼?你可以有各種解讀,這讓我覺得特別迷人。這也是為何我想要拍一部電影來表達攝影這件事。它創造了什麼?攝影的真正意義為何?」

雖然同時擁有電影與攝影這兩種創作身分,但導演表示,兩者在本質上幾乎是完全相反的。拍攝電影是一段長遠的掙扎過程,首先你得「有話可說」,再來要建立完整的觀點與道理、要決定使用某種形式或風格,要花上好幾年寫劇本,並在過程裡不斷修改它的定義。但拍照卻是完全相反的創作程序。「在這體驗經濟的時代,人們大多在追求各種刺激來填滿生活,就為了貼上臉書,貼上 Instagram,貼上微信⋯⋯」說到這,他的話語突然老成了起來:「這不見得是一件好事。我覺得現在很多年輕人的內心,都缺乏一股平靜感。」

我們問:那麼你的平靜感的來源,是創作嗎?他想一想才回答,說自己稍微接觸了一點佛學,而佛學最為強調的就是對一件事物的專注。譬如寫劇本,那完全專注在其中的狀態,同時是讓人放鬆的。接著他更用「冥想」來形容他創作攝影的過程:

「平常走在街上,我可能想的是,喔我得去買一把牙刷,因為今晚住的飯店沒有提供牙刷,但是當我拿著相機走在街上,我看到的是各種圖案、花紋和方形,那裡有一束光打下來,構成這樣一個溫暖的組合,但是當你換個角度看過去,或是靠近一點,或是換一顆鏡頭,就會變成冷冽的意象⋯⋯一切東西都變成視覺元素,這過程有點像是冥想,你只要置身其中,漫步和觀察,世界就會把它交給你。」

他接著說起自己的創作觀,語氣中帶著淡然:「那個創作核心不是你給予的,是你『遇到』的。你遇到各種事物,拍下它們,但也許要到一千張、一萬張之後,你才會開始看到其中的連結,進而發展出一個故事性。」

他聊起自己在台灣創作的起點:一次嚴重的時差經驗,讓他在夜半的街頭拿著相機遊走,觀察到巷弄裡的綠樹葉在霓虹燈、LED 燈等等人造光底下的樣子,帶著一股魔幻氛圍。那樣的衝突特別吸引他,也逐漸讓他觀察到:「有些區域因為照護不佳,你會看到大自然對水泥磚牆發動反攻,在高架橋墩的小小裂隙裡,開始有植物生長,彷彿大自然開始『重新佔領』這座城市了」。

上面這些景象,搭配藏匿在街角的大寺與小廟、紅色的光線與小燈泡,「總是有種特別氛圍,像帶著相當的歷史感,有點雜亂和骯髒,又擁有現代的生命力」,讓當年的他——因為在夜裡拍照所以快門拉很長,導致走過其中的人影變得模模糊糊——將那個攝影系列命名叫「鬼月」(Ghost Month)。

再加上入鏡《小玩意》場景的南機場,以及東區的胡椒蝦店,「我感覺這些環境充滿了動能,充滿對比和衝突,讓我進入一個想捕捉畫面的狀態。」他銜接回上面所說的「遇見」的攝影觀:「那之後,你開始漸漸明白自己的創作背後的意義,並不是一開始你可能喜歡綠色、喜歡植物與光所以主動去尋找,不是那樣的。外在世界給你一些東西,而你擁有的是一雙能『認得』它的眼睛。認得那些在探索途中,被交付予你的事物。這是為何攝影對我來說是最迷人的一件事。」

「而且在這過程裡,有一點是你可以憑恃的——身為一個攝影師,你是個擁有特定眼光和特定喜好的人,這會讓你的創作自然有一道脈絡生成。要知道有些事物之所以會吸引我的目光,正是因為『我是我』。這是為什麼那些照片彼此之間會產生連結,而我不需要有一組配方,一組方程式,或是一份我想表達的宣言。我只要到處走走,做自己,看見我看見的,捕捉對我有吸引力的就好。」

談到這裡,我們對於王洪飛在攝影與電影兩者間的遊走與雙棲,更感興趣了。作為同樣要被「觀看」的作品,我們好奇:兩種藝術在創作者與觀賞者的詮釋之間,各自存在著怎樣的差異?「唔⋯⋯電影的作者通常是一個、要把自己看待世界的眼光捕捉下來的人。至於觀賞者則是在觀看、並試著去理解它。但是當然,觀賞者沒有一定都要、或一定可以完全抓到作者想傳達的東西,因為那可能是帶著開放性,或可能是很私密的內容⋯⋯」

我們彷彿可以聽見導演的腦袋,正在高速運轉,一邊稱讚這真是好問題,一邊接著說:「攝影以及電影,雖然都是屬於『視覺』的媒材,但是照片所帶來的觸動是很知覺式的,觀賞者可能會從照片的構成裡得到觸發,或在靜止的照片中感受到動態性。攝影創作出的是一個『瞬間』,是個『當下/當場』,而那個被捕捉的當下帶給觀眾感覺,進而產生一些思考。至於電影,則正如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所形容的,是在『雕刻時間』。它的意義不在單一的瞬間,而是在時光本身。」

「用電影來說故事最好的理由——或根本是唯一的理由——就是你想要雕塑時間。一顆鏡頭可以拍兩秒也可以拍兩分鐘,造就的意義和觀賞經驗都會徹底不一樣,因為時間不同,帶給人心的感覺也會完全不同。所以拍電影的時候,時間是你的創作工具之一,但是攝影就不是如此,你無法控制你的觀眾要看你的照片兩秒鐘還是一分鐘。」

文.溫德斯在紀錄片《尋找小津》裡如此說道:「電影是人審視和研究自我的方式」,這句話啟發了王洪飛。他認為,電影作者總是在試圖創造方法,讓人們看見自己、也看見世界現在的模樣。「一個好的電影創作者,應該要用攝影機做有意義的事,而不只是娛樂觀眾。」至於攝影對他而言,則更是為了「觸發」與「啟發」:「一張照片可以是一個帶來啟發性的小點,想像力可以從那開始生長,它能夠啟發一部電影,而且那股力量可以很巨大。」

攝影的創作,在轉瞬之間便完成,相對地,電影創作需要很長的時間,所以兩者是不一樣的。「攝影比較不是在創造/再現記憶,而是在生成一個觸發點。那背後連結著空間、性格、光線等等,最後成為一道意念。而電影則是一種經驗,是夢境,是你對生命的經歷。所以要根據一部電影來拍出一張照片很難,但是根據一張照片生成一部電影,就比較容易。」

訪談接近尾聲,我們也問起導演對台灣電影的印象,沒想到意外帶出一段記憶:2002 年,攻讀電影學校二年級的王洪飛,在鹿特丹影展無意間走進一場放映,「當時我根本不知道放什麼片,只知道其他廳都賣光了,結果那天我巧遇了《千禧曼波》,它帶給我整個影展最大的震撼。那片中的詩意,那股時間感,一個女孩對自己的青春無所適從、像一隻蝴蝶般夢遊的心情,還有城市的氣味⋯⋯那真是太美了。侯孝賢完全捕捉到了當時的我、對自己人生的感受。」

於是從那時開始,王洪飛瘋狂補齊了侯導的所有作品,接著跨往楊德昌蔡明亮,再從這些大師身上,回溯到影響他們的小津安二郎安東尼奧尼:「當時對我這個年輕的電影學生而言,頭號影響首先來自德國新浪潮的導演們像是韋納.荷索、文.溫德斯,也有一些美國導演如保羅.湯瑪斯.安德森,和義大利的安東尼奧尼、費里尼——但是在那之後,肯定就是台灣了。整個亞洲唯有台灣。」

他笑稱,自己甚至是因為這些八〇、九〇年代的台灣作者,才又回頭去看屬於自己(歐洲)文化的前輩。而一路聽到這,他對台灣文化的尊重和尊敬,更顯得不是客套,而其來有自了。

在《小玩意》片中,還有個一再出現的配角,是無聲的廟會神像。祂們自從被劇中的攝影師「拍下」照片,就成為他想像世界的一部分,在街巷和老社區的長廊遊走,這些神像代表什麼?是導演在幾乎所有場合都被問的問題。他則是回答:一方面,神像讓人敬畏的外表,及搭配祂們出現的那些驚悚音效,意味著對小女孩而言,這是童年四周的不確定性和不安全感,也預告著即將到來的失去。「所以當然是一點恐懼的象徵。」但是這同時,他又想像祂們是「觀察者」,因為神像的操偶師其實是有一雙孔洞、可以看見外界的:

「透過我的西方眼光,對祂們心嚮往之的原因是:如果祂們是某種神明,或帶有神性的、像是神的侍者,那麼祂們必定是某種觀看者(watcher)。祂們看事物也就像攝影師在捕捉畫面,是全知之眼(All-seeing Eye)的象徵。」有點像溫德斯電影裡的那些天使?「對的,說不定就是!」

屬於台灣的市街,與庶民記憶中的神像,成為《小玩意》中的魔幻景致,然而真正奇幻的目光來自導演看待這片異地,及被他折射其上的、自身的記憶缺口。電影最後,女孩在數十年後的夢境再度遇上神像,那像看顧她、又像是困住她一生的童年象徵,終於追了上來。

但她卻始終背對祂。天使的聲響不被凡人覺察,祂即使能洞悉一切,我們又怎麼知道:這整個宇宙,不是只存在祂腦海中的一片浮雲夢境?

無論是不是夢,我們都很開心,在這個斜陽漸亮的下午,和王洪飛一起聊電影、聊攝影。也偶爾穿透黑洞,看見他腦海裡那一片宇宙。

採訪:張硯拓
攝影:蔡家嫻
撰文:蔡家嫻、張硯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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