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5.28
By 釀電影
《東方》的沈默:在觀看與逃避之間的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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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投稿:周志山
當談論《東方》(From the East,1993),無法不談論觀看的暴力與沉默之間的張力。香妲.艾克曼(Chantal Akerman)沒有以編年史般的語氣告訴你這是什麼地方、誰在這裡、為何我們應該看見這些人,她只是把攝影機放在那裡──一個無聲的、幾乎不移動的凝視,對著東歐蘇聯解體後的街道與臉孔,那些穿過鏡頭、或者靜靜站立的身影。沒有字幕、沒有旁白,僅有冬日的靜默、夜晚的白霧與牆上的污漬。這部作品不是「關於」什麼的影片,它沒有主題句,也不建構敘事弧線,只是映像與現場之間的鬆動接合,將觀者困住的觀看實驗。
這樣的困住,是香妲.艾克曼一貫的倫理態度所致:攝影機不可以越界,它只能在邊界上、在門檻旁觀。它不能替代說話,不能代替現場的人發言。她拒絕代表與說明,不提供評論,也不設下可安放理解的提示。她所做的,是允許我們「無法立刻理解」的感知經驗發生。在片中,這種觀看的空間被拉到極限──那不是一種觀賞的位置,更像是被囚禁在別人世界的門外,你只能透過冰冷的鏡頭窺見一些支離破碎的秩序:隊伍、車站、窗戶、行李、等待。
在這樣的結構中,所謂的「觀看效果」更像是導演製造可以容納各種感受與錯誤理解的空間。這是導演將控制感從內容中抽離,轉移至形式與節奏的層面:畫面長度、鏡位安排、空間與時間的選擇,依舊深刻地形塑著觀看的節奏與氣氛。這些不語的選擇,依舊是導演美學與倫理的體現。

《東方》劇照/IMDb
換言之,即使香妲.艾克曼拒絕明確地「說」,她依然「做」了很多──她選擇了哪些地景、哪些面孔、哪些步伐、哪些街道。這些構成觀看的條件,某種程度上依然是一種「設計」,只是這種設計是為了打破情感的直線輸送。她逼迫觀眾停留得更久一點,無法逃離,也無法提前理解。因此,觀眾產生的情感,既是個體性的反應(來自個人記憶與知識的投射),也是在這種形式限制下被激發出來的結果。
值得注意的是,香妲.艾克曼不是僅僅拍攝「東歐」。她所捕捉的是解體之後的節奏、空氣、與集體身體的運動狀態。整部片像一首沒有節拍的音樂,在節拍與節拍之間空出過多的停頓,使得每一幀畫面都變得過度沉重──觀眾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但這些「沉重」是那些不知為何仍站在那裡的、仍排著隊的、仍凝望著遠方的人所構成。你不會知道他們是誰,但你也無法轉身離開他們的身影,因為攝影機不動,而你被迫與他們共同度過一段漫長的「等待」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