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5.17
By LEVY
從《青少年哪吒》到《郊遊》:蔡明亮劇情電影的美學流變
「所以我覺得這個電影對於一般的觀眾是困難的,但是對某一種人是很有意思的,就是說所謂的影迷,一個真的影迷。」
──蔡明亮《你想了解的侯孝賢、楊德昌、蔡明亮(但又沒敢問拉岡的)》
軌跡的建立
2013 年,蔡明亮宣布《郊遊》(後簡稱《郊》)是他的最後一部劇情長片。
回顧蔡明亮的創作軌跡,以《愛情萬歲》(後簡稱《愛》)中楊貴媚在最後長達五分鐘的哭泣鏡頭為起點,能窺見其對劇情式電影反動與挑戰:不刻意向觀眾傾斜、不充滿娛樂性與衝突性、不以情緒號召觀眾。以長鏡頭的大量應用、電影時間的刻意現實化、敘事連貫性的取消為方法,從《愛》到《郊》中,能見到蔡明亮標誌性電影風格的建立。
「蔡明亮導演聞名國際的冷硬、陰暗、晦澀、極簡的風格,在這首部劇情長片,其獨特電影美學已然初具雛形──然而,正因僅具雛型,反而適合作為蔡明亮藝術電影的入門。」一如影評人陳平浩對《青少年哪吒》(後簡稱《青》)的評價,如今我們再回看這部 1992 年蔡明亮的處女作,確實可以發現一個有點熟悉、但明顯與今日有所差異的蔡明亮。
《青》以阿澤與小康的雙主線故事進行,阿澤缺乏社會認可的謀生技能,依靠偷竊維持生活與戀愛開支,形象化地代表了當代社會底層困頓青年的樣貌;小康則在拿到重考補習班退費後被父親驅逐,成為在街頭徘徊的迷惘青年。這兩條相互映照的故事線索,共同構築了蔡明亮對城市邊緣群體的觀察。
值得注意的是,《青》在敘事結構上展現出與蔡明亮後期作品的不同,在敘事、對白與配樂的安排上尤其明顯。《青》的架構與敘事明確,幾無漏洞,往後如招牌般的蔡氏留白敘事在此尚未成形,人物動機清晰且故事完整,小康作為重考生的鬱悶與其後逃學的舉動互為表裡、破壞阿澤機車的舉動也可與其後在電話交友房的舉動呼應⋯⋯。《青》作為蔡明亮作品中的特例,是導演在轉向注重感受與留白的敘事風格前的嘗試階段。

《青少年哪吒》劇照/高雄市電影館、汯呄霖電影提供
對白與配樂
觀眾亦能從對白的大量發生以及配樂的安排上看出端倪。《青》邀請黃舒駿設計配樂,以簡單但強烈的單音節奏作為隱藏要角,配合轉折調整節奏,襯托出青年或壓抑或茫然或爆裂的情緒波動。這個設計在當年擊敗了《少年吔,安啦》與《威龍闖天關》等強敵,獲金馬最佳電影配樂獎,足見其藝術價值與敘事功能。
值得一提的還有,在《青》之後,蔡明亮在聲音的使用上,逐漸轉向更為簡約而深刻的表達方式,選擇幾乎摒棄傳統配樂,使用實際環境音或老歌作為電影的聽覺元素。對於熟悉蔡明亮後期作品的觀眾來說,角色間沈默時的獨特氣氛與寫實的音環境效果,才是導演成熟風格的標誌性特徵。

《愛情萬歲》劇照/高雄市電影館、汯呄霖電影提供
長鏡頭的敘事法
《青》在長鏡頭的使用上也極為節制。本文開頭視《愛情萬歲》末的哭戲為蔡明亮風格的起點,正是因為相較那之後的作品,《青》的每個鏡頭下都存在更具體而準確的敘事意圖,尤其與有大量長鏡頭的《郊遊》相較,更可以說是蔡明亮兩種風格的極端。
以《青》中父親帶小康去吃水果的長鏡頭畫面為例,就以動作(為小康準備吃食)與對白(「這樣太多啦」「哪會太多,吃啦」)建立父子互動的印象;《郊》中的長鏡頭時間更長,但意圖更為簡練,除了對舉牌人工作景況的極端凝視外,另外一個重點畫面,即是廢棄建築中人對壁畫的凝視,近結尾處更以十餘分鐘的沈默長鏡頭,專注拍攝小康與湘琪對壁畫的凝視,兩人幾無互動。這樣反主流、反敘事、反觀眾的電影體驗,與時代趨勢下大眾對新奇與刺激的娛樂需求背道而馳。
《愛》對都市情愛的凝視、《臉》對藝術的凝視、《天邊一朵雲》對性愛的凝視、《郊》對廢墟的凝視⋯⋯,在蔡明亮的電影裡,長鏡頭作為方法,目的是讓觀眾有機會以蔡明亮的眼睛去看,看一切日常裡我們不願、不想、不注意看的邊角景色。

《郊遊》劇照/高雄市電影館、汯呄霖電影提供
理解與否
自《青》開始,李康生成為蔡明亮鏡頭永遠追隨的主軸,但在身分的設定上,《青》是李康生扮演的角色唯一一次以隱晦的方式,嘗試探索關於「同性愛」的問題。
出於未明的情緒,小康逃學後選擇跟著阿澤在台北遊蕩,在看見阿澤與阿桂踏入賓館後,小康在下著暴雨的夜晚選擇破壞阿澤的機車,並以噴漆留下「AIDS」的字樣。在那之後,小康先是嘗試與阿澤對話,失敗後,他改變主意前往電話交友房,最終卻沒接起任何一通女生的電話。相較《愛》中對地攤老闆明顯地愛慕,或其後《天邊一朵雲》對性與愛更赤裸的男優設定,《青》中的小康是既青澀又茫然的,維持對升學、家庭與性向的逃避及未知,他在劇情裡多數時候處於一種旁觀者的疏離狀態。

《青少年哪吒》劇照/高雄市電影館、汯呄霖電影提供
那樣對情愛的懵懂探索與無法言說的複雜情感,正好映照出《青》中蔡明亮對電影語言的摸索──好奇而疑惑,既想接近又尚未確立表達方式──那樣半規避半依賴的模樣,是屬於學生小康也屬於蔡明亮的過渡階段。
《愛》那場綿長的落淚鏡頭,或許標誌著蔡明亮對電影本身實驗的起點──那不僅是風格的堅持,更是一種嶄新觀看方式的建立:他邀請觀眾不再執著於劇情推進,而是學會凝視角色的日常,在時間的線性裡參與角色,而非干涉角色。
而從《青》到《郊》的這二十年間,蔡明亮以電影作為藝術表達的媒介,「看」不再是一種消費行為,更靠近一場靜觀,一種修行。無所謂理解與否,無所謂喜不喜歡──身為一個影迷,或許這才是凝視蔡明亮與電影的正確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