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3.27

By 黃曦

《遮蔽的天空》:躁動著、落敗著/努力著、用力著,生命的抱憾之美

愛情最為洶湧的時刻,常常伴隨死亡。死亡作為象徵,寓言由此生發,《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1990)旨不在為何情陷於撒哈拉,而是愛如何作為一道藝術,成為生之動能,並外溢出充滿死亡氣息的房間──即是整座荒塚般的生命,如何生長出繁花,達至天穹。

旅人與遊客之間的差異,便在於此:遊客將會離去,而旅人不會再回去。同樣是為了逃離與找尋,波特與凱特相仿的一道恐懼,是戰後的布爾喬亞式存在焦慮,其外在體現於渴望逃離中產階級的自適,但自詡為壯遊的北非苦旅,更是為了找尋一處永恆流動的心靈歸宿。

《遮蔽的天空》被視為存在主義的經典,其中虛無便是如愛恨相伴,總是秘密地跟隨在存在之後。不過這場撒哈拉沙漠之旅的前半段,歌頌的是看似不復返的愛情,波特同神秘女子共歡,凱特與同遊的唐納產生情愫。但當波特與凱特面對彼此如尖刺般的怨懟、質疑時,兩人卻也矛盾地從中找到一股存在,更在各自向外尋求心靈/肉體慰藉的同時,讓蟄伏於廣袤沙漠中的虛無再次向著彼此生發,可當波特病於閉塞床榻上,兩人之間由死而生的模糊的愛,竟也如糖蜜那般,指認出死後/生後的下一道存在之去向,是留下來的人,將成為蟻群,自足生長。

《遮蔽的天空》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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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本是為了追回已然逝去的愛情,動身前往北非,但片中真正留有念想的是波特之死,以及波特死後凱特一個人的苦旅。旅行是波特的邀約,除了找回愛情,波特更為尋回自我存在的目的;而凱特赴約則是為了回應伴侶之愛,兩人都同樣想透過未曾有過的苦旅,於苦中悟得愛之道理。

只不過,比起伯納多・貝托魯奇(Bernardo Bertolucci)的電影版,保羅.鮑爾斯(Paul Bowles)於小說中,更想呈現的或許是一場近似於當代社會所面臨的絕境,亦即二戰後的政治局勢,以及西方世界欲向自身之外求得心靈烏托邦的反烏托邦寓言。

《遮蔽的天空》中,兩人造訪的北非延續著並不屬於文明、進步一方的混亂景象,波特一角的生理性別角色、社會角色,更是長久以來的壓迫方,當壓迫者感覺到心靈上的困求,選擇來到被壓迫者的土地上尋覓心靈壓迫的解方,波特染疫之死的隨機性,更像是一股時代的憤怒;後透過波特之死塑造出非傳統悲劇的犧牲英雄形象,再以波特與凱特的瑣碎爭執、沙漠的末日光景、凱特在愛情中被異化(被壓迫)的處境來呈現戰後的心靈憂鬱;其中物質/心靈的廢墟與憂鬱狀態,便是班雅明提出的「寓言」之特徵,以再次證明戰爭所致的,全人類的暴力歷史之創傷的存在。

《遮蔽的天空》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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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保羅・鮑爾斯於 1949 年寫下《遮蔽的天空》之後,貝托魯奇於四十年後的九〇年代初翻拍成電影,放在現代社會中再看此作,無論是波特或凱特,皆成為一面鏡子被放置於歷史之中,作為九〇年代的「寓言」(Allegory),更為現今社會之未來進行「預言」(Prediction),以揭露被棄置於資本主義社會結構之外的壓迫與被掩蓋。

班雅明自德國哀悼劇(Trauerspiel)提出的寓言(allegory)、廢墟(ruin)、憂鬱(melancholy)建構巴洛克寓言的外在表徵,並將此一延伸視為真正的救贖,由此來看《遮蔽的天空》,片中將文明/非文明外在世界共同並置的錯置,是謂匱乏的廢墟景觀,而此景致使角色引發其內心之哀悼、進而生發出的憂鬱狀態,以及兩者所構成的、寓言實為物質與心靈的歷史寓言,都共同指向了衰亡──物理之死亡、心靈之死亡,皆是人類同屬於自然界的一部分,而自然,便是不斷向衰竭邁進的必然。

人之經驗,愛之經驗,歷史之經驗,自然之經驗,皆是大千世界底下轉瞬即逝的真實經驗,面對時間惘惘的威脅,《遮蔽的天空》便是當代社會的愛情寓言,活在心靈下沉的混亂時代,波特的壓迫者身分與凱特的被壓迫者身分,或許跟現代總是枉然的愛情高度相似,我們都活得不乾不淨,下沉之時總是為了想要證明自身的存在,遂「珍而重之」地向著搔不到癢處的憂鬱鼓腹著、騷動著,進行著意味不明的精神鬥爭。

可正是在這樣人間並不清淨、人心並不潔淨的時代底下,人性依然躁動著、落敗著──努力著、用力著──如此的缺陷之美,才能悟出生命。

《遮蔽的天空》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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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班雅明認為 17 世紀的德國哀劇是巴洛克時期最美的創造,因為寓言以其割裂揭示出象徵的美麗永恆是人工的造作,當象徵成為永恆致使轉瞬的概念成為神性的昇華概念時,寓言實為真真正正的真實存在。也就是說,寓言透過再製真實的意義,表現出了一道真正的渴望,而渴望也就此成為一把利刃劃開未來的真實,割裂開一道裂隙,致使歷史能朝向未來通達,死亡也將朝著復活邁進──因此當凱特直盯著波特之死,面對死亡的信仰將會使她棄絕死亡的信仰,相信那一道死後的救贖。

因此,波特死亡的那一刻,便是救贖的來到。彌賽亞天使的出現,便是打破從古至今的壓迫歷史之延續,波特之死是啟示的瞬間,亦是革命的當刻,是屬於當下(Jetztzeit)的寓言時刻(Allegorical Moment),而凱特的苦痛與追尋,更可視為是一種出生前的陣痛。

班雅明亦以卡夫卡小說、布萊希特的史詩劇場為例,連結「寓言」之形式。班雅明解析布萊希特史詩劇場的核心梗概便是失去自我的人所遭遇的驚懼,史詩劇場的陌生化同時將舞台與現實拉開距離,使得戲劇被賦予更多的意義;卡夫卡的小寓言故事(Kleine Fabel)更是譬喻體的寓言,如波特之追尋、波特之死,便是對充滿困難的世界,給予現實的表達;凱特臨來新生前的陣痛,則是面對著過去與未來力量的不斷擠壓,其生命卡在屬於現在的縫隙當中。而波特以死亡將過去與現在連結,凱特將其嫁接至未來,致使死亡得以成為回頭訴說過往的歷史經驗、愛欲經驗,使得死亡在此復活、成為面對現在的介入。

《遮蔽的天空》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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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特的「行動」與凱特的「行動」,便是在空洞的世界裡,升起新的事物,以抵抗如赫胥黎在《美麗新世界》中所描繪的:「營養充分,穿戴講究,性慾得到滿足,卻沒有自我,同他同時代的人也只有表面的接觸。」卡夫卡小說中的甲蟲與鼹鼠,便是波特與凱特在旅途上因著愛情的異化,亦是臨來波特之死後的下一場異化,在看似絕望的生存處境底下,班雅明認為唯有思索此種異化,體驗行向異化、拒絕異化的恐懼,才是面對混亂世道的解方。

再次回到當代社會或許需要的一道寓言,凱特之異化如韓炳哲於《愛欲之死》中所道:「愛欲會激發一種自願的忘我和自我犧牲,一種衰弱的感覺向墜入愛河的人的心頭襲來,但同時一種變強的感覺接踵而至。這種雙重的感覺不是『自我』營造的,而是他者的饋贈。(⋯⋯)愛著的人在被愛者身上忘卻自己,而這種忘卻能幫助自己找回自己,重新擁有自己,這就是所謂的『他者的饋贈』。」

那麼,凱特與波特當真於苦旅和死亡之途中,覓得高級仕服、蕾絲手套、香煙與紅酒,雜誌與電影之外的,並非是填飽巨大的肚子,而是在失意的年代能夠持續努力、持續落敗的美麗的真諦了嗎?

──「一直相信,回憶會在我們心中留下什麼永恆不變的東西;雖然那經常是說不清楚的,就像霧中朦朧的風景,我們只能以心靈的觸覺去看見。」──賴香吟《霧中風景》

《遮蔽的天空》電影劇照/MyVideo 影音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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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照提供/MyVideo 影音
責任編輯/張硯拓

《釀電影》「坂本龍一,與那些構成他的——教授專題」主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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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四年一月十七日,在坂本龍一的七十三歲冥誕之日,《釀電影》選映由空音央執導的坂本龍一音樂會電影《坂本龍一:OPUS》(2023),並於映後舉辦《坂本龍一紀念特輯》新刊分享會。

《坂本龍一紀念特輯》以「坂本龍一,與那些構成他的」為基底,串起坂本龍一最後的箴言「藝術千秋,人生朝露」;參與此刊之作者群再以「坂本龍一,與他所構成的」,談的不只是坂本龍一是如何成為一名音樂家、實踐者,更是坂本龍一的作品與思想,何以構成一個人的思想,為世界帶來影響。

推出《坂本龍一紀念特輯》的同時,釀電影官網亦策劃了一系列並未收錄於雜誌中的相關影評、樂評、編輯導讀與講座側記,望帶領讀者一窺更加富足與圓滿的,如滿月般的坂本龍一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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