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14
By 文字裡的貓
【第 11 屆 TIQFF 台灣國際酷兒影展 】台灣酷兒短片競賽入圍作品:錯身而過,對話游離的正發生
酷兒電影是創建社會性/別文化想像的另一種空間場域,以跨越二元性的文化想像和社會實踐,作為抵抗異性戀霸權、並為其他多元的可能性發聲的管道。從九〇年代開始,臺灣電影便不乏以酷兒(女同性戀、男同性戀、雙性戀、跨性別等多元性傾向與性別認同)的獨特搖曳之姿,來凝望、解構傳統父權文化,打開社會的另一種文化想像,並見證流動且多重的性/別可能。
無論是 1985 年由白先勇小說改編的電影《孽子》、1994 年蔡明亮的《愛情萬歲》,到千禧年後易智言的《藍色大門》、周美玲的《刺青》等酷兒電影,都以鏡頭的「發現」與其曖昧性,見證並凝聚了大眾視野外的「正發生」,和尋找自我/身份認同的孤獨與焦慮。這些創作在台灣一定程度地翻轉並打開了社會秩序以外的另一種樣貌,引導後代酷兒電影走入大眾視野──在這些被看見的「酷兒影像切片」裡,有非異性戀的、扭轉父權的、酷兒同志的愛慾景觀,以及欲勾勒出多元文化社會的議題,而這些視角與影像敘事,皆形成了當今的創作背景脈絡。
到了 2024 年,我們應該如何看歷經前代藝術文化薰陶的「現代酷兒電影」,又應該從中看見什麼樣的現代文化語言?以及,又有什麼樣的事,在這個更加流動、更無法被規馴的當代社會裡「正發生」?
今年第 11 屆酷兒影展台灣短片競賽的 6 部入圍作品,呈現了當代酷兒的文化切片,讓觀眾進入這些作品中,看待酷兒面對原生家庭、自我認同、角色轉換、愛情到婚姻的對話游離和「日常性」的生活樣貌,並從中提煉出現代創作的精神養分。
王偉帆的動畫作品《嗨爸》(HEY DAD,2023)由自身出發,將觀眾帶回了起點,看見作者/主角從身藏隱匿的山裡起身,回到生命初始的海緣,欲觸碰曾經破碎的家庭,並與之對話的狀態。這是需要鼓起勇氣,循線拼回的日常對話,但最終作者/主角和父親無話可說的空白,仍填下所有的猶豫與不安,形成恐懼的形體──原來一切仍不容易。雖然包覆並佇立在主角生命周遭的男性胴體雕像,是臻於藝術的完美,然而拆解開來細看,不過是支離破碎的自我認同,用著家庭以外的愛與慾望拼接而成。如此,當面對自身斷開的生命裂口,進與退、承接與錯過便成了選擇──願意承擔何種傷害的選擇。
家庭作為人類生命最初的形塑場域,生命許多的議題是生於此,也滅於此。關於我們如何去愛,如何去形塑思想的輪廓,如何學會碰觸──黃馨慧的《親愛的》(My Dear,2023)已然不再是將酷兒的身分與對話藏匿在渴望被認同與理解的皮囊之中,而是真切地以酷兒樣貌走入家庭,成為日常。如何以陰性的模樣成為「母親」,成為了這個家和主角家霖的課題,並由此在家庭與劇場的「表演」之間生根,也在兒子和母親之間的對話中斷裂膨脹、形變。最後隨著「母親」的死,幽幽地生出留給戲中的她/變性的她/日常的她/歷史的她一個如何抵抗、處理酷兒多重身分和家庭議題的懸問。
酷兒在現代電影中開始走向日常,他們的身影也漸漸地從個人走向家庭。多元成家擁有許多不同的面向與形式,在同婚法案通過後,現代社會正在重新賦予「家庭」二字新的意義。無論在這些同志影像中所提出的話語是曖昧或狂放,憂鬱或抵抗,都是試著將 LGBTQ+ 族群的故事從被主流異性戀歷史給邊緣化的支流中一一找回,並重新放置在平等的位置,同樣學習面對婚姻、家庭的生命課題與對話交流。
除了《親愛的》影像中家庭鬱鬱的基調,陳彥竹的《愛失禁》(To Pee or Not To Pee,2023)則以無異於異性戀的同志家庭樣貌,展開關於「愛」的敘事,探討當愛從私領域走向公眾領域時,該如何定奪愛的重量。作品調性較為輕鬆有趣,無意打造同志的「特別性」,是以伴侶間的歧異重新走向重修舊好的主軸,來討論當愛不再有性別藩籬,只是單純有愛之時,面對社群媒體和虛榮的介入,要如何搭建、拾起對話的橋樑,重新劃清外界社會與兩人世界間被模糊的界線。
「對話」的重量在同志敘事裡是無比重要,同志從歷史的背景黑幕中,走向鎂光燈下,當那些被淡化的生命史在現代時空重新擁有話語權,他們之間的碎言片語正真切地走入大眾之眼,被觀察細雕,探討其中湧動的情感力量。
莊詠翔的《山雨欲來》(J Is for Just An Afternoon Thunderstorm,2023)讓情感的游離在山群與湖水間顯像,戀人的對話在一前一後的步伐裡踩出各自平行的水窪,當彼此踩著泥濘愈往差異的源頭走去,一切愈是晦暗不清。空間的逼仄感實際上來自看似開放的山野林間,帶領觀眾探討開放式關係的特質,而其中幽微的開放/封閉感,和面對歧異的暴雨欲來時,便是應該選擇離去或是等待雨過天晴的叩問。山林湖水的意象引導出了兩人慾望的本質和差異,而這樣的差異終將通往一條無法完整歸去的單行道。
水的意象在電影中可以是慾望流動的展示和隱喻,看《山雨欲來》的伴侶 M 與神秘男子雙雙沉墜於湖水中舞蹈,那片水的領域便成為另一個伴侶無法參與的私密情慾世界;白峻瑋的《海龜少年》(Summer of Farewell, 2023)則展現了不一樣的湧動意象,電影裡的泳池成為主場景,男主角在水中對教練的凝視、觀看,讓「水」成了曖昧的流動空間。泳池也成為景框,將男孩與教練之間似乎隱隱超越友情的模糊情愫框成畫:裡頭有夏日藍色的泳池、午後的溽暑和人生的第一支菸,在他房裡一起躲的一場午後雷陣雨,和兩人肌膚相觸的每個時刻。
在教練多年後的電話裡,男孩再次被召喚回那幅屬於夏日的記憶之畫,才發現原來過了多年,一切仍會在他心頭泛起漣漪。他回首望見生命深處的一隅模糊空間,記憶對比兩人之間的若即若離,自己不確定的愛,拿捏不清的距離,和自己屬於青春期的愛慕縮影。
同為曖昧交錯的回望,由丁冠濠執導、屬於女性的《五福女孩》(Unofficial History of Time,2023)把兩個住在同一條街的女孩放置在一樣的起點,但兩人最終卻在各自的終點回首。憶起學生時期彼此緊扣的手、雙雙被臥房內的暖光襯出的背影相互交疊──是愛嗎?還是這是屬於我倆友誼的青春光輝?克制模糊的曖昧,讓僅屬於友誼的光被放大,直到兩人嘴唇幾乎相碰的瞬間,戛然熄滅。
或許那段無疾而終的瞬間,會在她們往後的人生持續發酵、膨脹,當人生行至某一刻時,仍會想起那次再也不能更加靠近的鼻息如濕熱的風,而髮絲輕輕落在臉上的感覺像羽毛撫著妳的臉。那段原本被時間隱蔽的生命歷史,在多年後露出了它的模樣,而她們在屬於自己的時間進程中的某刻,終將各自選擇俯首,拾起給不出去的吻,交錯的身影,和無可取代的青春紀事。「五福路」從此轉化成為那個吻的樣貌,那句「妳有喜歡的人嗎?」背後隱藏的千言萬語,和彼此永遠交錯的背影。
如果重新回到起點,閉起眼,是不是一切都還會在大雨中的「五福路」再次遇見?這樣的念想在雨中翩翩飛起,記憶潮濕了、一切似乎變得透明又模糊,在雨中湠開。朝著如霧一樣濃烈不清的深處探去,欲碰到的是從未說出口的愛,和她的容貌。
觀看這些作品,不難發現現代的酷兒影像已然跳脫歷史的框架,將酷兒的角色和敘事歸向「日常性」,體認屬於家庭、愛情的語言多元性和異質性。其中不乏以「對話」作為探討酷兒個體與社會間持續發生的抵抗和交流,無論是《嗨爸》沒有力氣拼上的家庭碎片,《親愛的》所面對的多重身分掙扎與困頓,或是《愛失禁》似乎真正「失禁」的婚姻愛情私我領域,皆是透過鏡頭語言展示了現代酷兒日常的私人/外在領域和樣貌。
在這個更加流動、無框限的社會裡,除了家庭與伴侶的再定義,如何認定愛與友情的邊界,和在繁複的性/別認同裡找到自己的路,也是現代人的思索與實踐,更是挑戰。從《海龜少年》和《五福女孩》裡,觀眾或許都能找到回憶中似乎永遠定格的他/她,重新思索那些早已錯過但仍在記憶裡搖擺不定的曖昧,是愛還是友誼,同時也思考起自己的愛和慾望,是否也不只獨屬於異性。
當各種形貌的戀愛再也無異,同志影像對於酷兒的想像再現,引導現代社會重新思考如何在多元的當代裡重新實踐,觀眾的「觀看」,無非是藉由這些作品與影像再次詮釋,看見酷兒創作在現代的不可忽視性與重要性。
劇照提供/TIQFF 台灣國際酷兒影展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
第 11 屆 TIQFF 台灣國際酷兒影展
2024 Taiwan International Queer Film Festiv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