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4.28

By 彭紹宇

從家到國,從歷史到現狀──TIDF 2024「再見真實獎」值得關注的三部作品

二年一度的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從今年(2024)年 5 月 10 日開幕至 5 月 19 日結束,影展期間將有近 140 部影片放映,亦有不同分類的競賽進行。筆者今年擔任「再見真實獎」的台灣影評人協會推薦獎評審──「再見.真實」一詞自 2014 年第九屆策展理念即出現,從上一屆(2022 年)起,TIDF 再設立「再見真實獎」,以華語紀錄片作為當年度的評選範疇,今年則將誕生第二部得主。

獎項名稱為「再見真實」,然此名為何意?

這個理念可分為兩個部分:「再見」與「真實」。再見有多重意涵,既是道別,又是重現,也可以是在已知的領域裡發現新知;而「真實」亦能有多樣版本,是觀者的真實,還是被攝者的真實,抑或歷史的真實?而歷史的真實又會因不同敘事者而有所歧異。因此「真實」絕非單一不變,端看選擇以何種觀點述說──當「再見」遇上「真實」,便會碰撞出紀錄片的趣味,也開拓紀錄片視野。

縱觀本屆入圍作品,入選「再見真實獎」的共有 14 部,其中有 10 部長片與 4 部短片,作品規模從僅十一分鐘至長達近三小時皆有。出品國家則來自臺灣(5)、中國(3)、香港(3)、新加坡(1),外加二部合製作品(臺灣與緬甸、香港與美國)。本文將簡略提及筆者認為此次特別突出的三部作品──《平行世界》、《由島至島》與《一座桃花洞》。

《平行世界》劇照/TIDF 提供

《平行世界》劇照/TIDF 提供

《平行世界》:母女生活紀實,是治療亦是自我剖析

當私人故事進入景框,如何讓觀眾也從中共感?導演蕭美玲在《平行世界》對焦自己陪伴患有亞斯伯格症的女兒 Elodie 的日常碎片,試圖讓觀者望見這對母女之間的非一般關係。

本片有些令人想起黃惠偵導演的《日常對話》(2016),對母親來說,拍攝本身也是進入女兒內心世界的一次探索。這並非蕭美玲首次將鏡頭對焦自我,在前作《雲的那端》(2007)即可一窺。然而《平行世界》歷經長達十二年的時間拍攝,那些如影像日誌的記憶片段,在影像裡顯影上色,彷彿成為一種治療。不過這不是某種「愛的告白」,而是極其真實的自我剖析,她不隱藏自己的挫敗、失控與斷線,又在這些充滿張力的觀影體驗中,梳理母女關係看似脆弱,實則堅韌的連結。

《平行世界》劇照/TIDF 提供

《平行世界》劇照/TIDF 提供

因教育因素,母女有一段時間分隔臺灣與法國兩地,片中也不乏分離時的視訊畫面,並藉由母親試圖溝通而被拒,或因訊號不穩而畫面累格滯後,具象化「平行」的距離感;另一方面,此種「平行」亦在強調母親的陪伴,在女兒的成長過程中,她始終不放棄溝通交流。

蕭美玲同時是導演也是母親,既是旁觀者又是涉入其中的當事人,塑造極其揪心的親密感。《平行世界》時間跨度大,素材豐富卻不讓人失焦,模糊紀錄片與劇情片的邊界,始終緊抓觀眾注意力,正如蕭美玲在片末所說──「獻給所有特別的孩子」,《平行世界》的真誠與溫柔,使電影不只屬於自我,更具有感染更多觀眾的潛力。

《由島至島》劇照/TIDF 提供

《由島至島》劇照/TIDF 提供

《由島至島》:被遺忘的二戰臺灣史,披露同是被害者與加害者的模糊角色

作為本屆入選作品片長最長的一部,290 分鐘看似令人卻步,但《由島至島》卻是這次讓我大開眼界的一部驚人之作。

究竟是由什麼島至什麼島?馬來西亞出身的導演廖克發憑藉本片,回訪日治時期的臺灣,連結日本島、臺灣島與馬來半島的往昔,拼湊一段鮮為人知的東洋二戰史。我們也許知道臺灣的日治時期歷史,但可能不知道曾有臺籍日本兵在南洋協助日軍屠殺華人。臺灣在二戰裡作為殖民地的過去,以及戰爭結束後被戰勝國「接收」的發展,使臺灣在戰爭中扮演的角色一向曖昧難定義──作為受害者,同時也是加害者。生活在二十世紀初期的臺灣人,一面是被壓迫的殖民地次等公民,另一面是協助殖民者侵略、壓迫弱勢的共犯,此種矛盾我們如今又瞭解多少?

歷史「印象」會隨時間淡去,但歷史「真相」不因此而模糊,《由島至島》便是「再見真實」的典範,它帶我們重返真實,亦重現真實的多向性。

《由島至島》劇照/TIDF 提供

《由島至島》劇照/TIDF 提供

正因為具備如此的歷史重量,《由島至島》仰賴紮實的田野調查,我們幾乎可以感受背後的導演與團隊為了此片所做的研究,不但獲得跨國素材,赴東南亞多國歷史現場尋找歷史根源,更以人物訪談豐厚作品的歷史陳述,其中一段加害者家屬的訪問尤其令人印象深刻。

《由島至島》揭露一段時代下被有意抹去的記憶,近五小時的片長絲毫不讓人不耐,反倒愈看愈感好奇,愈看愈難以置信。電影似一套百科全書,儘管有著豐厚的歷史事實作為骨架,卻並非僅以陳述事實為旨,而是透過回溯過去,帶領現代的我們接近人性──那是同時涵括邪惡、正義、沉默、脆弱與自私的複合體。

《一座桃花洞》劇照/TIDF 提供

《一座桃花洞》劇照/TIDF 提供

《一座桃花洞》:問題學生後來怎麼了?誤入桃花源的少年少女

當年陶淵明誤入桃花源,發現居民遠離世俗,不知外界發展反倒不受亂世干擾,人們自在自適,猶如理想仙境。一千六百年過去的如今,當我們以為「桃花洞」也是這樣遺世獨立而美好,導演蔣春華呈現的卻是天壤之別的樣貌。

中國導演蔣春華耗費數年時間,在這座名為「桃花洞」的學校,跟蹤拍攝校內景況。這座學校專收的學生來源有二,一為青少年犯罪者,交由學校特別「改造」;二為那些不聽父母管教而被強制送來的「問題少年少女」。因此桃花洞不是人間仙境,更像是最後手段──取名「桃花洞」本身即是諷刺。

《一座桃花洞》劇照/TIDF 提供

《一座桃花洞》劇照/TIDF 提供

在桃花洞裡,孩子們出不去,家長們也無從插手管教,軍事化的管理強迫每個正在快速發展人格的青少年如軍人般生活。權勢階級恩威並施,時而以大道理懷柔勸導,時而以「停餐」或「只吃白飯」作為懲罰,連與異性對視都被視為禁忌,輔以同儕相互監控,彼此告密只為自身利益。這座窒息體制使桃花洞既是教育現場,也是一座實驗場,其中所發展出的腐敗、勾結與弱肉強食,也同時映照著中國社會的病灶。

陶淵明在桃花源裡「忘路之遠近」,學生們在桃花洞中則是要忘記自我、忘記過去在外頭的生活,一旦進入學校就如同與世隔絕,個體不存在,一切只為團體服務。所有管教無論正當與否,只要以保護為名便能被合理化,無限上綱所謂教育定義,不免令人悚然心驚。

導演以一台家庭 DV 為工具進入這座學校,像是作為學生其中一員,成為孩子們傾訴心聲的對象。如何取信於被攝者?如何讓學生們說真話?種種挑戰都在拍攝過程中浮現,導演也坦承以對。處理此種爭議議題,拍攝難度不言而喻,素材取得也是本屆入選作品中數一數二棘手,令人好奇導演當時是怎麼說服學校讓他進入拍攝,又如何能將影像公諸於世?其中也許涉及紀錄片倫理議題,但這些都讓《一座桃花洞》成為一部宛如驚悚片的現實記述。

《一座桃花洞》劇照/TIDF 提供

《一座桃花洞》劇照/TIDF 提供

從《平行世界》、《由島至島》到《一座桃花洞》,私密如母女日記,宏觀至國族史觀,同時關照正發生的現況奇觀──我們在這些紀錄片中宛如多一份視角,使望見的事物更加立體,從中接近真實,也「再見」真實的各異樣貌。

全文劇照提供:TIDF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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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TIDF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
5.10-5.19
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光點華山電影館、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C-LA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