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2.18

By 張硯拓

《墜惡真相》:薛丁格的殺人犯

《墜惡真相》全片長達兩個半小時,但格局非常簡單:這是一個命案嫌疑犯的辯護過程。從案發當天的現場側寫,到判決出爐結束,這故事非常「專心」;但能夠拿下一座(實至名歸的)金棕櫚獎,是因為在緊湊、毫不讓人不耐的巨大篇幅裡,它辦到了三件事:

一、讓你不知道最後真相

電影開場不久,男子墜樓身亡,相驗結果無法確定是單純墜落撞擊、還是受到攻擊,遑論自殺或是他殺。當時在屋內的妻子成了唯一嫌犯。我們一路跟隨堅稱清白的她,不只對外應訊,也在私領域和律師、獨子互動。至此,我們自然會預期自己是全知觀點,但隨著審判推進,越來越多人證、物證浮現,「究竟是不是她殺的」之問句,遲遲沒有被化解。

到了電影後半,意識到這份懸疑是導演刻意維持的我,不斷在心裡拜託「別給我答案!」──沒有定論的結局,令觀眾不只旁觀了一起案件,還帶著比陪審團知道更多一點的眼界,旁觀命案的「被審理」,進而目睹了司法的極限。

《墜惡真相》劇照/好威映象

《墜惡真相》劇照/好威映象

二、讓你看到婚姻真相

一個好故事不只要談角色做了什麼,還要看他是「誰」。《墜惡真相》真正的好戲在兩人的婚姻關係:一對跨國籍的藝文伴侶,婚後搬到男方故鄉遺世而居,彼此的創作內容還有育兒、家務的權責分配,都有著相扶持/牽動/依賴的關係──敏感一點的觀眾,已經料到這對於長期感情的維繫,是十足的考驗了。

再加上,也許因為敘事手法,或是女主角 Sandra Hüller 的演繹十分「實在」而誠懇,不只故事的視線在她身上,全片顯然也更「同情」她。我們看見一個女人在婚姻裡的處境:她所有的犧牲、配合和斬斷過去,都只是基本款,而男人所有的退讓和妥協不但牢牢記住,還形成情緒勒索的牢籠,讓他自我安裝的受害者形象,非常容易感染、說服人。

婚姻的真相不在誰強誰弱,而是長期、互相的協調與改變,那當中的意願、感念、甘心與不甘心,才真的算數。

《墜惡真相》劇照/好威映象

《墜惡真相》劇照/好威映象

三、讓你覺得「真相也許沒那麼重要了」

自命案發生之後,儘管敘事的氣氛令我們偏向女主角,但又有許多客觀訊息在提醒著:此中有詐。於是身為影迷,我們更可能猜測她是兇手,因為這符合懸疑片回馬槍的套路──沒想到這樣的矛盾,一直堅持到最後。

而《墜惡真相》真正厲害的,是到了開放式的結尾,我不但依然相信她的無辜,也有點覺得:就算真的是她殺的,我也能理解了──當然這裡指的是能夠同理,不是不需要被法律制裁。──當一個故事能夠如此動搖我的道德情感,就是導演的厲害。

《墜惡真相》劇照/好威映象

《墜惡真相》劇照/好威映象

看完試片那天,遇到朋友說他哭得很慘,因為「覺得看到了常常被誤會、被懷疑,怎麼解釋都沒用的自己。」我想,這正是這劇本真正的價值:如果你是身在其中、那個唯一知道自己清白的人,卻缺乏決定性的人證物證,真的會百口莫辯;但如果你其實是有罪的,那麼本片讓我們看到了:司法有其極限,真相並不可得,完美的正義根本不存在。

原來同理一個殺人犯,跟同理一個被冤枉者的心情,能如此強烈並存。《墜惡真相》打造了一座薛丁格的黑盒子,讓我們置身其中,體驗了兩個半小時的疊加態,理解正義之不可得,因為貓咪就是正義。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