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20

By 張硯拓

那些美夢般的飛機,一架都沒有回來──試論宮﨑駿的戰爭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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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本文原發表於 2021 年 5 月《釀電影》vol.4「好久不見,宮崎駿」,爬梳至《風起》為止,宮﨑駿作品中的戰爭意象及其矛盾。如今正值新作《蒼鷺與少年》上映,《釀電影》推出宮﨑駿線上大專題,在此將這篇文章以「會員專屬」的形式發表,欲閱讀全文的讀者歡迎訂閱《釀電影》,或在官網及各大通路上購買《釀電影》vol.4「好久不見,宮崎駿」哦!



前言:

一九四一年次的宮﨑駿,生在日本對美英宣戰那一年,不難想像在他懂事以前,根本沒有日本「戰敗之前」的回憶吧。成長在重建和復甦中,既是侵略者,也是史上唯一一個核武器受災國的雙重傷痕,深深烙印在那一代日本人心底。而身為一個動/漫畫家的宮﨑駿,可以更自由地運用圖像,隨著核彈印象揮之不去、日本又在戰後崛起成科技大國,「戰爭、毀滅性武器、對科技的著迷」便成了他筆下世界的核心元素。

毫無疑問,宮﨑駿是「反戰」的。那一輩日本人在美國主導的體制下,普遍信仰和平主義,宮﨑駿不但反戰,連「為了抵抗侵略而不得不的殺戮」都不認同,這是從最初最初、《風之谷》就知道的事。但⋯⋯真的是如此嗎?在此加上了引號的反戰二字,「反」的究竟是什麼?在戰爭的內面,讓他止不住迷戀、無法忘懷的又是什麼?

這些問句在逾三十年的創作裡,越來越上浮,成了他無法逃避的矛盾。本文要試探這些矛盾,從「戰爭的愚蠢」、「女神無所不在」以及「殺人兵器之美」這三個方向,爬梳宮﨑駿如何看待戰爭。不過在開始前,必須先整理一下他作品裡的戰爭情節,為接下來的討論定錨。


《風之谷》漫畫海報

《風之谷》漫畫海報

◎ 一九八二年,宮﨑駿開始在月刊《Animage》連載漫畫《風之谷的娜烏西卡》:世界大戰後成了廢墟的地球上,釋放有毒瘴氣的生態系「腐海」不斷擴張,吞噬人類僅存的土地。邊境小國風之谷的公主娜烏西卡,被捲入強權「多魯美奇亞」與「土鬼諸侯國」的惡鬥中。


◎ 一九八四年,宮﨑駿將《風之谷》改編成動畫長片,重心放在娜烏西卡積極介入戰事,調停人類與腐海的衝突,最後犧牲自己讓奔向多魯美奇亞軍的王蟲們冷靜下來。──不過,如今回頭,這只佔《風之谷》七集漫畫的最前面一本半而已。


◎ 一九八六年,宮﨑駿推出《天空之城》,少年巴茲與少女希達找到了消失七百年的古城拉普達,這座調和了科技與自然的空中城市,同時也是死星般的兵器。為了阻止軍人的野心,兩個孩子──希達正是拉普達的皇室後裔──最後唸出了咒語毀滅它。


◎ 一九九二年,《紅豬》的舞台在一戰後的地中海,曾是義大利王牌飛行員的波魯克因為不明詛咒變成豬,他在亞得里亞海上翱翔,做著賞金獵人,一邊逃避法西斯政權的徵召,一邊面對戰場上的創傷及戰友盡逝的孤單。


◎ 一九九四年,前後連載十二年、中斷四次的《風之谷》漫畫終於完結。在電影版後十年,娜烏西卡一步步深入土鬼國中樞,得知整片腐海──包括王蟲與人造生物武器「粘菌」──都是先人為了淨化地球,留給基因庫裡的胚胎一個新世界的安排。娜烏西卡選擇摧毀計畫主機,將未來還給活在「現在」的人類們。


◎ 一九九七年,《魔法公主》上映,背景是數百年前的日本,少年阿席達卡踏上旅途,調查煉鐵的人類和山林裡的神獸的爭戰。最終人類首領「黑帽子」槍殺山獸神,引起毀天滅地的報復,阿席達卡和被犬神養大的少女小桑,將山獸神的頭顱歸還,讓祂安息。


◎ 二〇〇四年,《霍爾的移動城堡》再次設定在戰時,魔法師霍爾長期逃避國家徵召,不願和他國作戰,最後為了守護家人前往戰場,不分敵我地摧毀大量戰艦。最終主政者決定「停止這場愚蠢的戰爭」。


◎ 二〇一三年,《風起》虛構了二戰時的航空工程師堀越二郎的生平,他設計美麗飛機的夢想,在求學與進入三菱重工後一步步實現,但美夢最終成為兵器,不但殺人染血,還無一生還。這和主角淒美又短暫的愛情相呼應,都是無從掌握的夢。




《魔法公主》劇照/吉卜力官網

《魔法公主》劇照/吉卜力官網

戰爭的愚蠢、自然的血性

放眼望去,宮﨑駿的作品裡沒有任何一場、哪怕是為了抵抗侵略而起的戰爭,可以稱得上是「正義」的。他描繪的軍人大多愚蠢,殺戮是殘酷而非光榮,在《風之谷》的動/漫畫中,都有弱國為了報復強權攻打,拿年幼的王蟲當餌,引發蟲群大海嘯,甚至動用象徵核武的巨神兵,造成毀滅性傷亡。「縱使被侵略,也不能合理化極端暴力」──這是宮﨑駿在為日本叫屈吧。

在他筆下,也沒有典型的戰場英雄。波魯克和霍爾不屑參戰,娜烏西卡、阿席達卡則是不問立場一律阻止戰端,任何征戰的火苗都要被撲滅──但這裡,一個小小的矛盾出現了。為了阻止愚蠢的戰爭,上述主角們都武功高強,「要先善戰才能止戰」,這樣靠威嚇換來的和平,難道不是「恐怖平衡」嗎?

於是,我們有必要更深入談宮﨑駿的最高傑作(magnum opus):《風之谷》漫畫版。最初,當他把腐海(大自然)的自我防衛力量化作王蟲,是為了說明大自然一點也不脆弱,而是兇殘的。到了故事中段,娜烏西卡明白了王蟲、大昆蟲和人造的粘菌彼此吞食,同歸於盡,這其實是大自然的生命循環(circle of life),是死亡與重生的一體。至此,我們似乎可以歸納出:只有人類才會為了權力、物質、恩怨這些等而下之的理由彼此殺伐,其餘生物都循著天道日常,坦然接受生死。

《風之谷》漫畫版

《風之谷》漫畫版

但隨著連載突破十年,在前往土鬼國的路上,宮﨑駿他──不對是娜烏西卡她──一再面對「你們不值得活」、「人類是地球的毒素」、「和王蟲一起追循天意赴死吧!」等等催眠、引誘、意志和信心的打擊,反而領悟了:王蟲的靈性,腐海與粘菌的彼此友愛犧牲,以及更重要的「人類求生的意志與智慧」,這些都不是天道,不是被設定、安排好的宿命,而是生命(自我)的「選擇」。

於是到了《風之谷》的精神續集《魔法公主》,諸神也變得愚蠢了。祂們也有怨仇,而且緊緊擁抱山林的階級秩序,不知變通,無法接納小桑的「跨界」身份,也沒有黑帽子總督照護病殘的慈悲心。「神」不再是超脫的「道」,而是也有我執──山獸神敗給人類的奸巧,但也肯定阿席達卡與小桑的生命意義,要他們活下去。這時的神已不再是神,而是眾生的一部份。

這也意味著,宮﨑駿接受了「愚蠢的鬥爭之心」乃無法根除的人性缺陷,既然無所謂「上天安排」,我們只能靠自己承擔責任,學習和劣根性共存。在《魔法公主》之後,他不再執著於戰爭或止戰了。這也讓本文得以限縮範圍,在後段更聚焦地談他對「力量」的崇拜──但那之前,我們先喘口氣,造訪另一個美麗的方向。

《風之谷》劇照/吉卜力官網

《風之谷》劇照/吉卜力官網

戰場上的女將與療癒系女神

宮﨑駿的女角們大家都很熟悉了。雖然他描繪「少女的成長」最好的故事都無關戰爭,但本文提及的作品依然處處是「女神」。其中最顯眼的,自然是《風之谷》動畫最後、被抬上金色草原的娜烏西卡──宮﨑駿一再強調畫出這麼「宗教化」的圖像讓他很不安!不過這之後,他筆下的女性依然是戰場上的天使,是母親,也是戰場外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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