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20
By 黃以曦
憂慮的起源──《尋愛小說家:海史密斯》
我不覺得謀殺是我的主題,如果有人問我,我會說罪惡感才是。⋯⋯罪惡感的存在與否,或說是對告解的強烈渴望,讓人想踏入自己的陷阱。「噢天啊!我做了什麼?」讓人如坐針氈。
反觀雷普利,他對自己做的事一派輕鬆,一點也不在乎,而且逍遙法外。(「妳打算怎麼處理他呢?」「他會一直逍遙法外。」)
──派翠西亞.海史密斯
派翠西亞.海史密斯(Patricia Highsmith, 1921-1995)是當代人們最熟悉、最耳熟能詳的女性作家之一,有二十餘部小說與多部短篇小說,幾乎所有著作都改編成電影,甚至不只一次,其中包括希區考克的《火車怪客》(Strangers on a Train, 1951)、文.溫德斯的《美國朋友》(American friend, 1977, 改編自小說《魔鬼雷普利》(Ripley's Game)、安東尼明格拉的《天才雷普利》(The Talented Mr. Ripley, 1999,由麥特戴蒙、裘德洛、葛妮斯派特洛主演)以及陶德海恩斯的《因為愛你》(Carol, 2015)。不同世代的讀者與觀眾,都深深沉浸在海史密斯的世界。
作為作家,派翠西亞.海史密斯以其犯罪和偵探小說裡的冷冽和飽滿張力為世人所知,這些故事有著滿載爆發力的跌宕情節、高度原創性的設定、主要人物都透著一份迷人但難以穿透的曖昧性,海史密斯這個名字多年以來,也就連結著這些作品的膾炙人口。書「太好看」了,那麼環環相扣又緊湊,那麼無一絲鬆懈的連續性,以致於讓人們忽略了在這些書頁後頭,竟是一個在某種意義上不相像、拼湊不起來的崎嶇靈魂。
對於熟悉海史密斯小說/改編電影(但不曾瞭解過這位作家)的讀者/觀眾來說,紀錄片《尋愛小說家:海史密斯》是非常特殊的──與其說它揭曉了我們不曾聽聞、無從想像的關於作家藏在書寫後頭的日常模樣,不如說它提出了各種劇烈的生命事實,而這一切以我們乍看陌生、可終究能領略的親近的方式,迂迴但完全合理地繞回、繞出那些我們熟悉的故事。
紀錄片開始就引了海史密斯的話,「好的故事由作者的情感所構築,即使一本懸疑小說完全經過精算(calculated),仍有些情景是作者親身經歷的。」由此提示了這部紀錄片的策略與企圖心:那些耳熟能詳的段落與場景,我們是否曾經或能夠想像它們來自於怎樣的際遇情境、怎樣的生命階段及其擺脫不去的著魔與憂鬱?
《尋愛小說家》詳盡地結合幾條進路來呈現(真正的?)派翠西亞.海史密斯,包括海史密斯不多但珍貴的訪談影像與聲音、最重要的之前未公開私密日記內容、走訪她生前工作與生活的空間、親密友人與伴侶的訪談,以及搭配著前述資料所收束的某種意象、由那裡對應出來的小說文字段落與改編電影片段。
《尋愛小說家》更重要的意義,且在於帶出派翠西亞.海史密斯最私密、卻是纏繞她一生最根本性的關注,即是她的性向、由其而來的藏匿與難言之苦、那所帶給她的反身焦慮與自我懷疑,而她誠實又深入地對待這一切所書寫的《鹽的代價》,對當時的同志文化造成了撼動與影響,亦為多年後的讀者封凍了該個時空底那個渴望自由卻壓抑的氛圍。
《鹽的代價》(The Price of Salt)一書的遭遇相當曲折,這是海史密斯最特殊的作品,無論是文體和題材上,或者對她與書迷的意義皆然。此書在 1952 年出版,當時已成名的海史密斯用假名「Claire Morgan」發表;初時是想寫下不為外人道也的真實心情,卻意外引起迴響,且在社群中不斷廣為流傳。1983 年,因為書的大受矚目,一家出版社提出重新出版,若願意掛本名「派翠西亞.海史密斯」,願意支付五千美金,而若是繼續掛名「Claire Morgan」,則支付兩千美金。海史密斯選擇了後者。不過,到了 1990 年,海史密斯點頭以本名重新出版,書名也更名為《Carol》(即《因為愛你》據以改編的同名),當年宣傳文案甚至有一句「本書啟發了納布可夫的《蘿莉塔》」。
《尋愛小說家》這樣的紀錄片其實有一定的兩面性意義,因為它提出的作者形象是那麼鮮明強勁,以致於在往後的關於海史密斯作品的閱讀或重讀中,無法不被滲入了某種由銀幕上展現的作者內向、孤僻、害羞、各種擔憂和深思而來的氣息,再也回不去原本閱讀時,單單被高度戲劇性情節所拉扯出的純粹沉溺。海史密斯的小說有種令人難忘的陰翳感,一直以為這個暗影來自於情節推進間聰明的連環設計互相掩出的不透明性,可看了紀錄片後,注意力幾乎完全被引至那些表面上俐落有效、實則內心層層疊疊的人物。
從某個角度來看,《尋愛小說家》亦可說是擁有某自成一格的劇情,它完整地介紹出場了一個人物,我們藉著那些從各面向而來的凝視、描述,以及在親密關係中才做得出的觀察,看到一個人被慢慢建構出來,然後再將此一人物與我們熟知的段落來回對話。對「她」(海史密斯)的瞭解越多,書中那某個如影隨形、最接近「我」的視角,就越微妙。
在小說《因為愛你》中,有一封卡蘿寫給特芮絲的信,當我們不再能夠將此書讀為「兩個人的故事」,而是「我與她的故事」,則這封信就變成了「(我想像)『她』怎麼想我、怎麼對我說話」,由此又有新出土的再進一步的對海史密斯與她的時代與世界的瞭解。
比如這段,「昨天有人說,或至少暗示我說,我現在的所作所為會讓我墜入人類邪惡和墮落的深淵。的確,自從他們把妳從我身邊奪走後,我就已經深深沉淪了。事實上,如果我繼續這樣下去,持續受到監視,持續被人攻訐,永遠無法長時間擁有一個人,到頭來我對其他人的認識都只會停留在表面,那這樣的情況才是真正的墮落。或者說墮落的本質,就是逆著自己的天性生活。」
作家格雷安.葛林(Graham Greene)曾在給海史密斯的短篇小說集寫的前言中指她是「書寫憂慮的詩人(the poet of apprehension)」,葛林將憂慮與恐懼(fear)辯證分別,當後者終究對人做出麻醉而後沉沉睡去,憂慮卻是持續困擾著神經,人將得永遠相處與這份纏祟。
這組對比,精準地廓清了海史密斯小說所帶給我們情緒上的無歇拉扯,而紀錄片《尋愛小說家》亦讓我們看到「憂慮」是如何通過生命的蜿蜒延展,不由分說地飄落和累積,直到每一筆情節,無論其起伏,都籠罩在某種暗影之下。
全文劇照提供:目宿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