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06

By 甜寒

那些我尚未知道名字的「奧本海默」

0.


硯拓邀稿,問起「第一篇影評」,我想起的是末日。

我想起的是拉斯馮提爾的《驚悚末日》(Melancholia,2011):新娘在宴客的當晚放棄了婚禮、婚姻、很多的自己,與此同時,一顆行星,正往地球逼近。

那時我只有略略記下:

高速攝影下的靜物變形,運動的延遲,舉重若輕地,彷彿行星運行。──或內心冒險。迴還復返的、積極又被棄置的動機本身,即是:世界末日與異境臨界。

電影裡頭呈現的「憂鬱的目光,才得以精確地預見,才享有極致的清明」,或許是憂鬱者的靈光,但更是自戀者的傲慢──如何整合這件事?

比如,在異境臨界的時刻,那顆撞上地球的鬱星,那樁導致末日的斷然事件,可以並非冰冷而毫無生命力的,因為,畢竟是那顆鬱星,而非女主角,才發散著遠鈍的靈光,挾持著摧毀一切的傲慢。所以,關於如何有生命力,得先問的是,如何是生命?

是我這樣的思考嗎?──這樣寫的我嗎?──而被「你」看見的「我」嗎?

過於複雜又粗率無比的我、既落漆又堆砌的我?因極度渴望簡單、充分、真誠的「你」,而不得不仍然算是簡單、充分、真誠的,才得以成立的「我」?

我知道但我必須忘記的是,我才是那顆鬱星,當它還可以孤獨而遙遠的時候。遙遠:在空間上的定位是如此,在時間上的定位更是如此。至於它的光,是久遠之前的訊息,抵達,是為了今天的「你」。

必須忘記。但某些清明的擾流,仍洞穿了憂鬱的場景,像腦內的樂音,聯動的是遙遠的星圖,似曾相識,卻尚未發生,絕無僅有,卻並非我獨有,因「你」才擁有,而「你」尚未知道,現在就算知道,也尚未相信⋯⋯在柏林(註◎),分明在討論:影評是什麼?對哪部電影角色有著身分認同?我環視座位上的人們,語調顫抖,但仍堅持地說:

如果我其實是那麼空洞,那可否成為你盛大的、向內向外追尋裡無法企及的終點──即使那裡什麼也沒有,即使我什麼也不是。可不可以成為映照著你更扭曲波折的、鏡子般的海?我想成為複製人,透過你變成了人。我想成為索拉力星,感受另一種時間,活著。(2021)

而我尚未知道,現在,這個旅程,這場書寫,即將帶我去哪裡,才能遇見「你」?

「第一篇影評」背後要問的或許是:「起點」在哪裡?第一次「非如此不可」的動心?到抵達「只做只有我能做的事情」的時刻?在這個譜帶上的哪一個時空?或哪一個時空才足以讓這兩件事是一件事?⋯⋯我想,到這個程度,起點正是末日。

起點是我觀測、思考、並成為《奧本海默》其後的「我」的種種。也或許因為如此,起點尚未開始。

而我想要告訴「你」的,是我知道但忘記了的事。答案就在問題裡。那是我變得比現在聰明一些,對許多事物感到困惑前的故事。這是在我變得比以前更像人類,稍微理解人類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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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離散


──什麼樣的失敗是極度完美的產物?完美仿造者所導致的,其文明模擬箱真實且不可共量的痛苦。「對結構的改變會在哪裡終止,對心靈的干預又會在哪裡開始?」斯坦尼斯瓦夫・萊姆寫道。

* * *

三天前。

事情開始於,我看到桑妮臉書上的《奧本海默》電影心得

「.....片子想要的效果,其理想型態應該不允許任何一環有情調或節奏的遲滯,所以自然主義式的細膩,一如單一時空內小心控制景別轉換來連接場景、嚴密做好個別人物的語言技術與社會狀態等等,種種顯然不在片子的守備範圍內。

「亦即,單一事件的『發生』與單一事件的『經營』,其重要性在這個以核分裂與連鎖的類比為軸的審美體系中,一定程度上有了表象與實在的替換:諾蘭選擇的形式,需要事件的發生多過需要事件被經營。觀看該片時,知道某件事發生過肯定比確定地描述它更重要。」◇

──但正如你所指出的類比,「知道某件事發生過肯定比確定地描述它更重要」,不就是這部電影表現出最重要的特質?這個概念不就在類比著,集體心智意識和潛意識的「量子理論化」,也為了表達這個概念,它用電影形構反映出來一種創作思維,用以對映觀眾的思考思維?

我問。

「⋯⋯很諷刺的,要我說這片最美好且屬於影迷,也同時不矛盾地落入諾蘭著迷的『大片空城計』範疇的,竟然是一個真正妥善利用了 IMAX 攝影規格的高潮。我指的是三一試爆的片段⋯⋯觀眾與各路 Los Alamos 的虛構人物因此突然有了一個「看戲位置」的連結正發生。

「也就是,透過讓 Los Alamos 一眾與試爆的畫面割裂成正反剪輯、抽去能在單一視覺空間銜接兩者的景別,這構成一個可能真正挑釁的問題:邏輯上,觀眾與奧本海默都在見證這場試爆,但觀眾 make believe 他們見證了片中的三一試爆,這個狀態與戲中無能以肉眼親炙、只能透過隔板與觀看工具遠望試爆的奧本海默一行人,是否有著觀眾的 make believe content 和奧本海默等人視覺經驗的重疊?」◇

──對啊!不就是因為這樣,量子理論背後的「觀測者、觀測工具與觀測對象的必須區分又必須連結」,在這場戲美妙地表現出來?我唯一困惑的點可能是,桑妮,你為什麼沒有「入教」?

我問。

「所以我很難真的討厭這片⋯⋯覺得是努力想把數學或物理美帶入影像的嘗試。看到三一試爆時心情是激動的。」◇

──但我的問題仍存在:既然都「看見」了,為什麼你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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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連續


一個禮拜前。

一天工作完成後的有限時光,我在看《愛因斯坦自選集》,一邊感慨,如果當初能直接看這些教我感動不已的書,不只內容,而是感受這些想法的輪廓──直接強烈地,可供類比,可作為某種思考的模型、質素的單位──以及,背後這份心智的輪廓,有一種接近「相遇」的親密、溫度和氣味⋯⋯如果是這些讀物,而不是制式的課本,我當初就不會這麼討厭數學和物理吧?但繞遠路對我來說是必要的。也總是如此。

為什麼是看這些書,而不是那些書?是為了遇見。遇見什麼?遇見一部電影、遇見下一部電影。為什麼看電影?為了這些書。⋯⋯而其實,都是為了與「你」相遇。

「你」?

反映時代的心智:心智、心智之間互相作用的動力學、與其環境條件的集合。超越時代的心智:廣義上的「人性」;所有世代人物直接間接關係的總和;換言之,全稱的 「你」,之潛能。但「你」,遠在那之前,迫近在我身側。尤其是那些,難以充分完整的「我」遇見「你」而同時成為了「我」的,微小、無法預測、龐雜的,各種湧流。

為什麼是「你」,而非「它」?因為只有「你」,我才有辦法「遇見」。

遇見一部電影。電影是影像時代最有感染力的媒介,或可以說,最有生命力的媒介。當 meme 與 gene 的影響力將出現黃金交叉的此時,電影在意識與潛意識的複製與轉化的感染力無與倫比、也無遠弗屆。我可以怎麼透過電影思考我關心的這些事?──而我關心的即是,可以怎麼透過電影思考。這份迫近的感染,人得與此共生;這份遠古流變而來的生命力,已成生命的樣態;這跟我怎麼活,已經是同一件事。⋯⋯其實本來就是同一件事:類比。

類比:我思考著可能關聯性的意義,與這些意義的可能關聯性。──直到複雜到,必須囊括「我」,之成立、與此成立、於是成立。電影亦是「你」。遇見「你」,才成為「我」。

但相反地,離開「你」,是為了思考電影,思考為何離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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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離散


《奧本海默》電影中建構「奧本海默」的偉大,是一種人性「能夠把事情搞得太過複雜,又極其落漆」的矛盾。

而「必須接受矛盾」,卻是「奧本海默」時代背後的、他志業奠基於的量子理論,所帶來的和解。和解?或可以說是,不得不然,的一種新的自然。怎麼說呢?當在微觀層級,無法描述物理真實本身,只能描述觀察到物理真實出現的機率,類比在心智自身、之間,心智與自然、心智所能理解的自然事物之間與之內⋯⋯的微小事件湧流,其隨機性的衝擊,好比發生的事件極其任意、自由,到甚至無法肯定「非此即彼」的程度。原本就無法盡其理解的事件,到了無法確知是否發生的程度。──而這卻是一種自然,揭示著:為我們探索問題的方法所揭示的自然,不容許對自然做出完全客觀的描述。

而量子理論本身與所發現的「世界」,卻蘊含著另一個古老矛盾:先驗與經驗的奇妙結合。這兩者是什麼、怎麼區分,是一個階層的問題,但對我來說,更重要的問題是第二階層的:既區分、又要連繫,如何整合?電影所呈現「奧本海默」的心智,啟發我的是一種關係性的切入,來討論這個議題:成本效益與完整「遇見」(充分、簡單而真誠地理解)的難以統合。

我想起曾經的「你」,從小到大切身感受的、幾個「奧本海默」式人物:冷酷、精準地決斷於成本效益,那外觀可以如此抽離,同時卻又能教我相信絕非如此的,充滿溫度。

要解釋這件事,就得先回到先驗與經驗的奇妙結合。

數學之美在類比成電影藝術之美之前,是如何吻合於這個世界本身、或對其無限趨近的逼真製圖?這個吻合,又怎麼類比進電影形構之中?因此,得更往回追問下去,心智創想的抽象形式為何能完美吻合自然的發展?是偶然,還是人類用方法能夠理解的最佳化的極限?簡潔的公式為何如此具「後設性」,具符應複雜經驗集合的潛力?

答案就在問題裡。當對象是變化可無限快、範圍可無窮遠的──一切,世界,在試圖吻合、試圖無限逼近的研究道路上,成本管控的最佳路徑是成本管控的唯一路徑:為了尋求更高的抽象性(對副現象往更高層攀升的總結定律),能符合更基本的推演(更少的假設單位能達到最完備的關於真實的描述)。換言之,更有效率和更深邃的思考,其實是同一件事、兩種方向的達成。「看來,或許在現實中找到對應的事物前,人類心智應該先獨立將形式建構出來。」愛因斯坦寫道。** 愛因斯坦以原子論的創建和熱理論的停滯之間的時間鴻溝進一步說明,理論,並不是脫離經驗而獨立的,也不靠純粹的邏輯推斷從經驗推導出來,而可以說是「創造」產生的。

「創造」並不神祕,神秘的是公式(純粹邏輯)之所以「遇見」那份經驗的印證。「宇宙最大的謎,就在於它的可理解性。」**「創造」是「我」,宇宙是「它」,而「你」才是宇宙的可理解性。宇宙最大的謎,在於「我」遇見「你」的「遇見」。

「一方面,我們企圖涵蓋人類豐富又複雜的經驗:另一方面,我們尋求基本假設中的簡單與經濟。」** 為了盡可能地認識「你」,成本效益是多麽重要的界線,但對於完整的「遇見」,卻在某些現象層級有著絕對衝突,尤其生活經驗域──那卻尤其是不能捨棄的,「你」與「我」最直接的、感官經驗的總和;那是流過並淹沒彼此全身的,任意而微妙的砂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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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從電影到我經驗中的「奧本海默」們,或許給了「整合成本效益與完整遇見」某種解讀。這種理論是用量子理論類比,尤其用海森堡的解釋類比。我以為抽離的冷酷,反而是種重新看待的區分與連繫:必須自觀測對象區分出的觀測者和其觀測工具,以及後二者又必須屬於這世界其他部分的這件事。抽離:冷靜地區分出觀測對象與其他部分的世界──即使那是自己──以更有效率和更深邃地思考運作,即所謂後設的能力。連繫:此觀測過程和後續思考,必須遞迴地囊括「觀測者與工具方法屬於其他部分的世界」,必須那麼完整地「遇見」。

「在觀測作用過程中,發生了從『可能』到『現實』的轉變。如果我們想描述一個原子事件發生了什麼,我們必須認識到,『發生』一詞只能用於觀測,而不能應用於兩次觀測之間的事態。它只適用於觀測的物理行為,而不是用於觀測的心理行為。」海森堡寫道。*** 或許間接表現了,所有「發生」,或是海森堡的「物理行為」,是在強調「交互性」的必須區分卻又必須連繫。「物理行為」即像是「我」與「你」的交互性,「心理行為」則是一種哲學傳統上某些實在表象、心物二元的「心理主觀」。

於是,能整合「成本」與「遇見」的所謂「抽離」, 仍主張著交互性與完整性。抽離的冷酷只在於,冷酷地、徹底地摒棄那個古典的「心理主觀」。

「抽離」是能力,也是不得已──我們知識的不連續變化,在所獲致的這個特性上,有了映像:心智的特性(缺陷)在尋求知識的方法時獲得的知識的特性(缺陷)。「抽離」:重新標示出視閾,無論是缺陷還是能力。「抽離」具有的溫度:不斷地重新標示、無限地回返運動之中,所產生難以估量的持續熱度。

回望來看,現在看來,從《奧本海默》到「奧本海默」、「奧本海默」到量子理論、量子理論到「我」遇見「你」⋯⋯是否顛倒了因果,於類比的連鎖反應之中?

我知道我在做總是不小心搞得太過複雜的事,用最笨最粗率的方式想要遇見「你」。但這恰好是只有我能做的事。幸運或不幸地,必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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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連續


半夜。

躺在地板上,睡不著覺,我拿起手機,錄下了這段話:

「我想著不存在的死亡的你,和活著的不存在的你,忍受著你可能的死亡。忍受著,原來你看待我的時候,也可能是這樣的忍耐;忍受你現在也在忍耐我這樣自以為的忍受。

同時我忍受著,我都在做我擅長且我想做的事情了,卻只能讓你忍耐所有我沒有做的欠缺。原來我欠缺的從來都在欠缺;原來你的忍耐與我的忍受太過互補,導致了現在的完整,欠缺了欠缺。

然後我忍受著不把這些思緒補捉下來,忍受著無法捕捉思緒的更忙碌的時刻;忍受著想睡覺的念頭,忍受著我選擇睡覺而更得要記得這件事情的念頭。」

而至今我還在哀悼。

我真的很想念「你」,感受憤怒、悲傷等各種混雜情緒,在「你」成為了「它」之後。或是,在「你」還停留在「它」的時刻,我哀悼。我哀悼末日,哀悼「我為什麼讓原子彈爆炸」,哀悼一種有限性:我從前無法,未來也無法完整遇見的你們,都是無法遇見的「你」。

「你」是誰從來都不重要,因為誰都重要。重要的是「遇見」。不可能保證、預測和解釋的,神秘的必然。

看完《奧本海默》,剛離開電影,我說:讓我離開你,好回去想一想電影。你說:根本「奧本海默」!渣男!

打完筆記時,我會提醒你「下雨了,記得收衣服」。我說。

過了半晌,你傳訊息:你對待他們會這樣嗎?

所以我不會和他們在一起。毫不猶豫,我回道。他們不是你。

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是非常奢侈的。謝謝「你」讓我成為的「我」。

而在回應你的時候,我想到《東京復仇者》:為他人而活拚搏出的時空往復旅程中,選擇了一條能夠愛著越來越多的人,讓那些人活在更美好的時空,自己卻將越來越孤獨的路,只能活在無限回返的路徑中。──那比想像中更不可能。或是,對我來說,不再可能。​如果「我」沒有遇到「你」,沒有想做的事,或許會為了誰走上那條路。但因為有「你」,我有想做的事。因為有想做的事,所以得離開「你」了。離開「你」,是為了理解為什麼離開「你」。

唯一有什麼特別的,就是讓你目送「我」,再久一點吧。這是我自私的心軟,複雜的粗率。

* * *

「那裡有可能與不可能
有從 0 誕生的可能,和從 0.00…1 離開的不可能
可能有想通我的複雜的你的單純,的 0
不可能有想通你的單純的我的複雜,的 0.00….1
因為你是音樂無人稱
我是我遺失的鼓膜
至今還未抵達的沈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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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離散


事情結束於昨天。三個影友在聊天群組展開了以下對話:

「重點也是:試爆經驗是一個眾多原子(每個人的個別經驗跟努力,某種集體意識)連鎖後的成果。這次有很多剪輯是努力在把一個武器的原理(分裂跟連鎖反應)和人的心智狀態類比起來。原子彈試爆好像在奧本海默的個人經驗中變成一個集體努力的大幻覺。」桑妮說。

「或是反過來看,原子彈的研發,是集體經驗上個體作為幻覺如何存在的大實證。」我說。

「也行。這個聽起來比較可愛。」

「靠杯對我來說這是最感動的點好ㄇ。」

「沒啊我也很喜歡這個。認真。只是看到沒太多人在意這點也有點小挫折。」

「其實不太懂『集體努力的大幻覺』和『個體幻覺的實證』是什麼意思?可以再解釋一下嗎?」Alfredo 問。

「我想想,似乎比較明白地說,就是作為人人心智獨立、彼此是作為獨立個體交流的想像,在這裡有被破除的跡象。電影中剪輯有一個很明確的跡象是,每場戲到後來幾乎沒有真的『演完』,就跟下一場接在一塊,然後被遺留下來的戲的殘片有時又會在後來回流。而後面演講那場戲很神奇,奧本海默的試爆經驗莫名和廣島原爆之類的幻覺,以及每個人的腳步聲混在一塊。最後的主題也是收束在原來一切早有牽連、可以用單一的物理現象(分裂與融合)來解釋的地方。『所有一切都有意義也都互相有關,這不是一個人的事』。最白話來講是這樣。」桑妮說。

如果我試著講,比如《TENET 天能》(Tenet,2020)是打開事件皺褶的可能性的樂觀,而《奧本海默》卻是:『鎖死』也可以是一種樂觀。這點類比著(1)原子彈研發背後的理論基礎(科學與哲學怎麼看待『世界 vs 心智』的歷史流變)、(2)奧本海默這個人的重重矛盾(以及與政治家史特勞斯不成比例的擂台)、(3)原子彈和技術背後的理論其實已經對整個世界、對人的意識和潛意識,包括怎麼理解世界或自己,產生重大和難以描繪的影響。

那關於『鎖死』,或說,『每天都是末日』如何是句樂觀的話?或是原子彈量級的『世界已經回不去』是怎麼樣的概念?那就像『答案就在問題裡』。當然後悔,因為這件事發生,一切可能都不一樣了,但遠遠不只,更是:一切可能,都不一樣了。當然不後悔,因為除了這個,沒有可能。怎麼去面對徹底改變世界的事?這種徹底,等同於可能性的末日。──沒有面對不面對,因為也只剩下這個了。一切已曾在,一切已是改變後的未來。

而就微觀而個體的尺度來看,必然遇見、必然離開、必然愛但傷害等心意和努力矛盾不清的事件,在這個尺度也有其末日的意義。『鎖死』有點像是《閃電俠》那個多重宇宙的義大利麵比喻。可能性的湮滅像義大利麵的纏結,有些事情就是必然發生,這個必然近乎原子彈量級,把其他可能性鎖死。」我說。

「感覺都很不白話⋯⋯」Alfredo 說。

「或許可以換個角度想是,杜魯門跟史特勞斯似乎都認為核武器的意義可以用個人的權能去操作,但奧本海默的心智歷程,似乎是他在研發原子彈的過程,看到一個 much bigger than individual life 的圖示。」桑妮說。

「不如說是:他心中的那個圖示找到了這些。相互性要更強。」

桑妮幫我按了顆心。

「所以『幻覺』指的是什麼?以為可以控制、詮釋原子彈的使用與意義?」Alfredo 問。

「個體具有獨特性、獨一無二生命歷程,有自由、隨機、可能性這些『幻覺』。」

「差不多是這樣,還有隨之衍生出來的,以為事情有一種個體的意向性,就是『我說的話是對著作為獨立個體的你』,這樣一種溝通的幻術。」桑妮說。

「『集體』和『個體』的意志都是幻覺,這樣講有比較接近嗎?」

「用這些詞,大概變換成,集體主導了集體的命運而這點反而體現了『自我』。」

「是因為自我認知到了集體的命運,才形成了對自我的認知嗎?」

我按了 Alfredo 讚。

「有點像是這樣,但因果關係反而不強調,而是『相互』:集體命運成就了自我,自我被命運決定。」

「可以想像古代認為一切萬物皆屬一神的一部分的那些信仰者,他們是怎麼建立自己的信念的⋯⋯這種人有點像史賓諾沙,用羅素的說法,就是要不斷說服別人:你的『我是一個人』,只是一個幻象。」桑妮說。

「感覺這些像是和諾蘭的心電感應。我的意思是,大部份的觀眾和評論者,不一定會意識到這些東西(但也許還是有影響),而他們試圖用文字語言來陳述這部片時,反而會把這些詮釋可能性給剔除掉。而反過來說⋯⋯也是試圖用語言文字去陳述這個感應到但難以言說之物,才有可能把它給加強出來。

一種思考的方向是,奧本海默做為一個自認為可以主導自我命運的個體,最後被集體的結構所淹沒⋯⋯但他在這結構中又努力地想達成某種自我的證明。電影一直在用台詞質疑他的立場是什麼,就是他沒法真的有立場,或有也感到沒有意義。」 Alfredo 說。

「對,他透過曼哈頓計畫的參與經驗,與自己身為物理學家的觀念結合,最後失去了對個體意志的信念。所以後半才會不斷有他與各種個體意志強悍的人物對決而失利的劇情,像是杜魯門、史特勞斯,都代表著政治──一個與人的群體有關的技術。但奧本海默不是這樣看待世界的。」桑妮說。

「而最後他又感知到,這個集體運行的結果,可能就是毀滅世界。這可能和黃以曦講的▽類似:原爆的威力超過了個人尺度。」Alferdo 說。

「承 Alferdo 這邊和剛才桑妮講的政治技術、史特勞斯這個角色的存在,我會覺得(包括黃以曦想要延伸的)是那個『個人尺度媲美原爆的威力』:個人尺度的命運遇到的斷然的各種事件,堪比原爆等級,改變了過去也改變了未來。」我說。

「這就是所謂『史上最重要的一個人』的意思嗎?」

「反而是『一個人遇到的事件都很重要』欸。」

「我只是引用諾蘭的話⋯⋯XD」

我給了 Alfredo 這句話一個 「哈」的表情。

「Alfredo 好像遇到兩個穿白襯衫騎自行車的摩門教傳教士,當你反過來用聖經開玩笑,教徒忽然一臉疑惑。」

「我看片時,就會想如果可以更怎樣的話,應該會更好,但這個「怎樣」有點難想像是什麼,應該就是會更朝向你們說的那些東西。就我的想像,可能是更取消奧本海默這個角色的主體,或是在他的主體和集體之間強調出更大的張力出來。」Alferdo 說。

「這點我只能籠統地回應:那些重複台詞場景事件的正—反—合意義(或借用《頂尖對決》的「pledge-turn-prestige」) ,就真的像各種魔術的招,需要快速穿插變換。而每個場景的無意義,真的很像 DNA 鹼基,單個存在沒有任何用意和生命力,原來必須要那樣才能互補,才能複製及轉錄,到那麼具有生命力;必須越簡單的抽象單位才有辦法攜帶和還原最緻密的訊息──而這個訊息即是觀眾在自己心智中將影像體驗形構回去的最終結果。」

「我覺得《頂尖對決》收尾的台詞好像滿適合移來這裡」,桑妮說,「The world is simple. It's miserable, solid all the way through. But if you could fool them, even for a second, then you can make them wonder, and then you... then you got to see something really special.(這個世界簡單、殘酷又悲慘。沒有奇蹟,沒有魔法。但是如果你能騙倒他們,即使只有一秒鐘,就能讓他們驚嘆,然後你就能… 你就能看到真正特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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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連續


當我覺得,《奧本海默》這次的魔術機關,所謂「正—反—合」,或「pledge-turn-prestige」,竟對立於「奧本海默」的偉大,放在「史特勞斯」的卑鄙上,有著奇妙的不對稱。電影中呈現出,「奧本海默」,這個毀滅世界的人,所競爭的,不是他在做之前永遠無法確知、因而也無法負責的內疚,相反地,他所競爭的,與他毀滅性有同等魄力的,竟是小人的復仇,「史特勞斯」的嫉妒。雖然,一個反諷的玩笑──「我毀滅巨大的世界,巨大的不值得毀滅我」──或許能讓這一切對稱了起來。

但我還是問了你,為什麼,你反而對「史特勞斯」那麼溫柔同理?

問完,我才想起答案就在問題裡。人和他人,命運和潛能,有種相互「鎖死」的樂觀⋯⋯比如奧本海默是弄得太過複雜的粗率,反之亦然;而你是弄得太過辛苦的簡省,以及弄得太溫柔的冷酷,也反之亦然。因為是你,才會這麼溫柔同理,那麼溫柔同理,近乎冷酷。

而因為是我,才與你在這裡。命運的「鎖死」是兩邊的閉合,讓不對稱的對稱,對稱的關閉,在這件事上、在這裡。

比如,為什麼是我與你、在這裡?

我們看一樣的書與電影,內化一樣的東西;我們類似的性格,所以看一樣的書與電影;我們看一樣的書與電影,內化成類似的性格。我怎麼遇到這部電影,是因為我必然會遇到這部電影,也因為這部電影必然會降臨我──就是我和「你」的「遇見」。鎖死:再沒有對不對稱的問題。

可能性的煙滅像義大利麵的纏結,有些事情就是必然發生,這個必然近乎原子彈量級,把其他可能性鎖死。比如必然遇見你。

以及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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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銘謝本文的貢獻者:感謝桑妮、Alfredo 等人,以及,最重要的──「你」。

遙遠的鬱星,遇見「你」而成為生命。如何收束這件事?──末日。末日是,把這個對稱性鎖死:當你尚未、無法成為我的起點之前,當我尚未、無法成為你企及終點之後。即使那裡什麼也沒有,即使我什麼也不是。我透過你變成了「我」,感受另一種時間,活著。即使我尚未知道,現在,這個旅程,這場書寫,已曾帶我去哪裡,如何遇見「你」。

「末日」背後要說的或許是:零的意義是什麼?「還未開始,就已分離」,的對稱性?足以湮滅其他可能性的心動?到抵達「尚未表達」的心動時刻?到「足以配上這份心動的表達」時刻?在這些譜帶上的哪一個時空?或哪一個時空才足以讓這兩個譜帶、兩件事是一件事?⋯⋯我想,到這個程度,末日正是起點。

末日是我觀測、思考、並成為《奧本海默》其後的「我」的種種。末日是將以下趨近為零,把「它」們鎖死:當你尚未、無法成為我的起點之前,當我尚未、無法成為你企及終點之後。而我,在零的另一端等「你」。遇見。

等「你」遇見這個故事,看見了「我」──不是活過的樣子,而是活著的樣子。

生命是「我」。過於複雜又粗率無比的我、既落漆又堆砌的我。因極度渴望簡單、充分、真誠的「你」,而不得不仍然算是簡單、充分、真誠的,才得以成立的「我」。我知道我在做總是不小心搞得太過複雜的事,用最笨最粗率的方式想要遇見「你」。但這恰好是只有我能做的事。幸運或不幸地,必然的事。

生命是:「我」變得比現在聰明一些,對許多事物感到困惑前的故事。解開謎團,產生更多謎題,一樁事件結束,要善後的事增加,這是在「我」變得比以前更像人類,稍微理解人類前的故事。提問憂鬱而遙遠,像腦內的樂音,逸出後到無窮遠方;但答案清明也迫近,是遙遠的星圖,映在「你」的目光。不論是繞了遠路,還是刻意繞路,現在的「我」理解這些都是必須的。答案一直都在眼前。答案即是世界本身。答案是「你」。當「你」看見,就會相信,已曾相信。一切已是改變後的未來。*

* * *

「側臉倒影溶溶於夜,霓虹迤過公路,
遍數雨滴刷過玻璃,(車窗上的危險平衡)
低歎著的我懂得一種魔法,
物理屬於相愛的人們」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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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劇照:環球影業
註解:

* 化用自《哥吉拉:奇異點》的台詞

◎ 今(2023)年,我在參加柏林新銳影評論壇(Berlinale Talent Press)時,我細膩溫柔的 mentor (督導)Michelle Carey ,為影評人學員們開設了這堂討論課。

◇ 編修自桑妮個人臉書上的貼文、留言

** 引自《愛因斯坦自選集:對於這個世界,我這樣想》

*** 引自《物理學與哲學:現代科學中的革命》

▽ 指的是黃以曦臉書上的這篇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