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14

By 橘貓

《無間道》三部曲:二十年之後,重訪被遺忘的時光

編按:國家影視聽中心將舉辦「《無間道》三部曲跨年加碼特典」活動,在大銀幕上馬拉松重映三部曲。本專題也邀請作者深入評析這個影響港台數個世代電影的經典系列。


2022 年,香港警匪電影《無間道》(2002)邁入 20 週年,連同後兩集《無間道II》與《無間道III:終極無間》(2003),合以 4K Dolby Atmos 數位修復版重新發行。「《無間道》三部曲」由劉偉強與麥兆輝共同執導,麥兆輝與莊文強編劇,四名主要角色陳永仁、劉健明、韓琛、黃志誠貫穿故事,卡司包括梁朝偉、劉德華、曾志偉與黃秋生,配角亦薈萃香港電影彼時一線演員陣容。

兩個相互錯置陣營的人,必須於時限來臨前揪出對方的身份,在這個極端的情境裡,每一個參與其中的人物都必須以死亡做為失敗的代價。許多年之後,《無間道》成為觀眾對 2000 年代香港電影的重要印象,如同導演麥兆輝的註解:「兩個少年正待選擇人生路向時,已經有人決定了他們的未來⋯⋯」[1]。

劉健明與陳永仁的共同目標,是終結當下雙重身份帶來的折磨,從「沒得選」的狀態中抽身,卻被命運徹底扼殺脫離折磨的可能性。在許多現有論著,甚至是創作者本人的訪談中,「無間道三部曲」都經常被詮釋為對香港政治現實的註解,尤以《無間道II》正面描繪九七中英政權交接下,港人複雜的心理感受。然而,即使是對不熟悉香港政治情勢的觀眾,《無間道》依然有強烈的普世性感召:劉陳二人身為臥底,互相猜忌、相互對立,又處於高壓力環境下的拚搏,亦如同崇尚自由的現代社會下,以競爭與自保為前提的相互折磨與惡業循環[2]。

「無間地獄中,壽長乃大劫。」20 年過去,《無間道》被封為經典,不僅重新進行商業映演,素以標誌電影藝術價值為己任的「標準收藏」(Criterion Collection)也發行三部曲合輯 4K 數位修復版。香港的警匪傳奇故事,在這三部電影中被濃縮精煉,展開成一幅使當代人深有所感的精神煉獄圖像,而我們等不及用各種方式重新體驗它。

本文簡單對「無間道三部曲」進行回顧,梳理它極具戲劇張力的母題、《無間道》在雙雄觀點上的趣味,還有《無間道II》與《無間道III:終極無間》個別異於前集的特點。

*臥底電影的線索

進入電影本身之前,先對臥底概念做些許梳理,以辨識《無間道》風味強烈的故事張力並非憑空而來。關於「臥底」題材,因其隱瞞身份的需要,我們容易聯想到具間諜情節的諜報電影。在詞語用法上,臥底較常做為間諜活動的一個子分類存在,通常指涉變造身份、潛入對方陣營的秘密探員,然在臥底情節隨犯罪電影變遷而流行之前[3],國與國之間的間諜活動就常因其高風險與對即時應變能力的考驗,而成為傳奇故事,甚至也牽連我們看「臥底電影」的情感投射。

欺瞞、算計,與情理掙扎,幾乎是必備元素。舉例來看,1965 年李翰祥在台灣拍攝的電影《西施》,是有(蔣氏中華民國政府)主旋律色彩的間諜電影,卻亦可以從中看到些許與「臥底」相似的情感張力:這部電影講述西施身為一個(現代意義上的)女性間諜,如何為了復國大業(越國),去背叛自己原有的情感,與無條件溺愛自己的敵國君王(夫差)共處。觀眾可以清楚看見西施應對的斡旋巧思,與她的部份情理掙扎。在西施的故事被以電影這種媒介訴說之前,它即是傳奇故事,而如今論及國與國之間的間諜活動,則較少以「臥底」一詞定位故事的類型,「臥底」更常出現在尋常的犯罪故事。簡單概括臥底所指為何,下文先將其較寬泛地定位為「為達成顛覆任務或提供情報,而轉變與偽裝身份,中長期地潛入敵對勢力的暗樁」,這樣的角色身份,在經常架空安排的集團犯罪背景中,常帶來方便施展戲劇性的發揮空間。

強調情理衝突的臥底題材,常可做為犯罪電影當中,角色關係的戲劇性來源。昆汀塔倫提諾的首部劇情長片《橫行霸道》(Reservoir Dogs,1992)就把故事焦點從劫匪身上移開,聚焦劫案發生之後,一群男性搶匪互相猜忌誰是內鬼的清算過程,結果發展成一齣相當刺激的兄弟情誼(bromance)大戲,我最愛的兄弟最後傷我最深。同時觀眾也不會忘記,本片的參考對象是香港導演林嶺東作品《龍虎風雲》(1987),在這部電影裡,周潤發飾演的臥底警察要背叛悍匪頭目李修賢,兩人生死與共的情誼先被建立,而後「為了職責,你必須背叛你最親密的朋友」,關於情義與職責兩難的衝突隨之而來。

然而,在情理衝突之前,最似《無間道》關注臥底「身份」本身的電影作品,應是章國明執導的《邊緣人》(1981)。該片並不太處理臥底背骨的「不義」掙扎,而是把焦點放在一個善良青年,因為接受臥底任務,逐漸由外而內的沉淪經過。影片充滿具煙火氣息的市井描繪,屬香港新浪潮時期的代表作品。故事主角是警察阿潮,正義感強、對街坊小人物都懷抱善念,卻被上司指派進入洪門(黑社會)臥底,在跟隨黑社會打劫的過程中,阿潮不斷牴觸自己的道德原則,也迫使親密愛人疏遠自己。連番挫敗之後,只得走向無可挽回的悲劇命運。

由以上劇情,我們幾乎已經可以看到「陳永仁」的部份樣式身在其中。在《邊緣人》的一場關鍵戲,阿潮大鬧女友身處的派對,因對方提出分手而情緒失控、出手襲人,而被派對賓客壓倒在地,鏡頭此時給予沒有反擊能力的阿潮一個極端的臉部特寫,觀眾清楚看到他臉傷滲血的猙獰樣貌,結合前女友對他的厲聲指責,「你看看你,十足個賊樣」。透過這句對白,影響甚遠的《邊緣人》已定位一個痛苦的臥底,他的身份正在發生轉移,不管是來自外在的(職責、稱謂、階級),或是來自內在的(性格、道德、價值)。阿潮能否虎口脫險,不僅關乎角色本身是否付出血的代價,也是身處邊緣之人,難以定位身份的悲歌[4]。

《邊緣人》往後的 20 年,臥底題材並未在香港電影缺席[5]。有《逃學威龍》(1991)、《警察故事III之超級警察》(1992)那般著重喜劇或戲劇化情境,也有像《龍虎風雲》、《辣手神探》(1992)等片,觸及臥底的身份焦慮與情感掙扎。就連《無間道》導演劉偉強,也並非在《無間道》才首次執導臥底電影,在 1991 年他便曾與王晶合作《新邊緣人》,由張學友主演。《新邊緣人》在製作與劇情設計上皆不出色,唯可稱道的是,劉偉強以其佔優的攝影風格,透過色光打磨花樣,構圖時常逼近主角面孔,表現身為臥底警察的張學友不平衡的心理狀態。然而,在痛苦的身份撕裂感與古惑仔式江湖情之間,《新邊緣人》的故事舉棋不定,核心價值薄弱。

我們可以簡單地總結,臥底故事魅力的核心是角色需要偽造身份。這個前提致使角色要同時面對來自敵對陣營的檢驗(身份會否被揭穿,導致任務失敗或出現安全風險),與角色本身對自我身份認同的檢驗(維持身份不被揭穿的過程,會否對敵對陣營產生認同感,或是必須做出違背自身原有價值觀的行為)。當「敵我關係」被用不同類型與風格描繪時,臥底故事也可能與各種類型的前提共融,進入喜劇、愛情等多種類型故事,它如許多敘事工具一般,能提供多樣變化,有時候注重「身份暴露、命懸一線」的官能性、有時候更注重「背信忘義、善惡模糊」的情義撕扯,但不論以何種變化做發揮,通常都會回到核心,也就是「身份」的不穩定。

臥底電影,乃至香港警匪電影的復興,要到 2000 年代初期才等待到《無間道》的問世[6]。不過,懷有身份焦慮的邊緣行者這次不只一人,而是成對出現。

*雙雄故事的效果:《無間道》

《無間道》企劃最早以麥兆輝的故事靈感為主幹,後得劉偉強加入,成為雙導演組合。如今回顧製作背景,大多能得到麥兆輝與莊文強主理故事與對白、劉偉強主理拍攝的分工印象。劉偉強是攝影師出身,80 年代入行邵氏,師從《武館》(1981)攝影指導敖志君[7]。劉偉強擔任攝影指導的成名作品包括王家衛《旺角卡門》(1988)與林嶺東《龍虎風雲》。然而,不同於 90 年代的一連串大藍、大紅的色彩嘗試,劉偉強在《無間道》的影像色調較為自然、冷冽,視覺印象主要為綠色、淡褐色與自然光線。

除《新邊緣人》之外,我們可以比較另一部由劉偉強掌鏡攝影的香港電影,由黃志強執導,成龍在 1993 年主演的《重案組》。在電影前中段的一場綁票贖金戲,鄭則仕飾演的貪汙探長,身處段偉倫指揮的小組當中,段偉倫一面指揮情勢發展,鄭則仕則一面在小組內部破壞行動進行。由這場戲對比《無間道》前段黃秋生與劉德華緝毒的段落,同樣是內鬼要在頭目的眼皮底下出招,《重案組》透過表現緊急情況的紅色燈號,做為該場戲空間中的主要光線來源,人物臉上常見半邊紅光,顯現焦急心理狀態;而對應的描繪在《無間道》則較為收斂,主要為夜景室內的冷白光,並無特殊色光。表現劉健明孤立狀態的方式,則改為大量的特寫鏡頭,讓他雖然實際身處行動小組之中,但在畫面上出現的位置,幾乎隔絕在整個行動小組之外。由此例類推,《無間道》的視覺風格,大體脫離香港電影常見的色彩紛飛與張狂印象,改以內斂方式傳達故事張力[8]。

劇本方面,《無間道》曾有《殺警》、《無間行者》等前名,先是麥兆輝發想故事並撰寫大綱,分場內容與莊文強共同補強,主要故事脈絡在初稿已經有定案[9]。除「臥底電影」之外,《無間道》有另一個齊觀的重要依循是「雙雄電影」。關於故事最早發想時的影響與參考,麥兆輝曾舉出三部標準的「雙雄電影」,分別是吳宇森赴好萊塢拍攝的《變臉》(Face/Off,1997),還有杜琪峯與韋家輝主導的《暗花》(1998)、《真心英雄》(1998)[10]。其中可見,儘管表現方式不同,然《變臉》與《暗花》亦皆觸及「身份」主題,也可隱約從《真心英雄》劉青雲和黎明相對的浪漫張力中,感受到《無間道》的陳劉兩人,在暗處交手,或對立或相惜的吸引力來源。

於此,《無間道》的魅力來源並不僅是取用香港電影的臥底故事傳統,也是援引雙雄片型的對弈魅力,讓電影交叉兩個幾乎旗鼓相當的觀點。雙主角的觀點「平衡」,不僅對巨星演員的表演時間是重要的,對於故事本身的內涵也是重要的:身在黑社會的警察,理所當然地會重複觀眾已經熟悉的鋌而走險,但身在警隊內的黑社會也承受巨大的苦果,這就格外新鮮。

「劉健明」在這裡標示出一種奇異的情感吸引力,他是身處在法理環境底下的非法份子、是一個道德模糊的機會主義者[11],是「只求上位,不擇手段」的無情人,但他幾近精神錯亂的痛苦,有時卻比行為準則堅守一致的「陳永仁」能帶來更多同情。就算不談《無間道III:終極無間》的磨難,《無間道II》的結局已經是對「劉健明」的重擊:觀眾在警局邂逅的橋段被提醒,《無間道》故事裡鄭秀文飾演的 Mary,身為劉健明唯一接近真心相對的伴侶,亦是因為在名字上與劉前有的情人同名,才吸引了劉的注意。劉健明的生活構築在連串的「假中求真」上頭,他最主要的關切往往是如何求生;求生以外,連串追求都不能使他滿足。這使得他的處境,有一種相對新穎且現代的悲劇意味。

我們在悲劇調性裡看見香港電影的浪漫傳統,以較為節制的方法表達。電影中,觀眾首先會被《無間道》發生在影音產品店的開場吸引,這個橋段的設計,據聞最初僅是為了增加梁朝偉與劉德華能夠對戲的銀幕時間,最後卻成就電影的關鍵時刻。「一條千多塊的土炮線,頂得住十幾萬的歐洲貨。高音甜、中音準、低音勁」,劉健明為新家添購家具,意外遇到陳永仁,兩人共同坐下來試音響,聆聽蔡琴的〈被遺忘的時光〉,結識、閒聊,無事發生。

正因為「無事發生」,於是造就一種感性的效果。就像《樹大招風》(2016)神來一筆地安排三個賊王互相遇見彼此卻無能相認的橋段,〈被遺忘的時光〉做為一種對友誼與美好生活最低限度的想像而存在,這首歌曲也在後續的《無間道II》與《無間道III:終極無間》沿用,我們先是在前傳發現,這首歌是屬於劉健明的一個美夢;最後又在後話中看見,在他精神瀕臨崩潰的噩夢小屋裡,也埋藏一個屬於這首歌的位置。

據此,我們在《無間道》的故事焦點發現劉健明的主要位置。如果觀眾接受這是一個關於身份錯亂的故事,在天台的攤牌對決當中,陳永仁以一種驚人的自信,表現出對自我身份的強烈認可:「我不像你,我見得光」、「對不起,我是警察」,這些對白反面襯托劉健明的痛苦,陳永仁並不存在內在的認同錯亂,劉健明卻將墜入精神上的無期徒刑,這也使得《無間道》首集尾段那句看似不明究理的,「我想跟他換。」顯得深刻。在這個標準上,陳永仁更接近電影中的反面人物。

虛寫、留白向來是浪漫敘事之必要,這是為何劉健明槍殺韓琛時,鏡頭需要往後擺遠,不正面重述當下動機;也是為何黃志誠墜樓之前發生的纏鬥,編導最後省略不拍。填充故事有時並未有充分必要,《無間道II》在此處的態度比較機巧,因為主戲並不在劉健明與陳永仁上頭;但《無間道III:終極無間》的前後加長企圖,卻多少像是把原本應該留待餘味發散的碎片,復原成一個完整的故事。《無間道》本身能支撐劉健明的痛苦,他是觀眾投射陳永仁犯險時的反面角色;也同時做為承載故事意旨「無間」痛苦的正面角色。這也是《無間道》在雙雄片型中,運用對立觀點,玩出的精采效果。

*教父在香港,黑幫權力更迭:《無間道II》

在《無間道》獲得成功之後,分別有《無間道II》與《無間道III:終極無間》兩部續集擴充故事,觀眾容易猜測這是跟隨《無間道》票房大賣的商業舉措,部份事實或許離之不遠,但兩部續集的手法仍然新穎。先撇開故事延續的必要與否,《無間道II》與《無間道III:終極無間》各自帶來與首集不同的效果。

「殺人放火金腰帶,造橋鋪路無屍骸……世界不應該是這樣,做人不應該是這樣」,《無間道II》以黃志誠對理想世界不可得的感嘆開場,再以韓琛眼觀香港主權移交,人後流淚、人前歡笑收尾。電影依然有強勁的戲劇張力,但臥底情節僅為旁支。主要的三場關鍵高潮,第一場是倪坤過世,四大幫首聯合示眾,在一場火鍋飯局,拒絕再向倪家的新少主交數;第二場是倪永孝清算連同韓琛在內的尖沙咀五人幫,同時為父報仇;第三場則是韓琛與泰國黑幫合謀復仇,據此鞏固下接《無間道》的黑幫龍頭地位。三場高潮,共同指向的是權力的興衰交替,看這些動盪事件,誰會上位、誰會失足,是《無間道II》的主要戲劇性所在。

權力交替、身份移轉,《無間道II》據此道出香港人的時代情結。導演劉偉強曾說,《無間道II》是他在「無間道三部曲」當中最喜愛的一部。他也提及,當時拍攝電影結尾,九七交接,曾志偉遠望煙火,氣氛感人,「曾志偉一場,老婆死了,望著窗外維港的煙花,很像我們看著彭定康走,下著雨。曾志偉在哭,很傷心,很多香港人都在哭,當然也有很多人很開心。」劉偉強在拍攝現場的背景播放夏韶聲〈空凳〉,該場戲一喊卡,幕前幕後,許多工作人員都感染氣氛、流下淚水[12]。

除了權力交替之外,如同那個已經被重複提及多次的觀點,《無間道II》也像是對《教父》(The Godfather,1972)的重新詮釋。值得注意的是,這個評論觀點在 2003 年《無間道II》初於香港首映時,多是用以否定電影的原創性,但隨時間過去,對於《無間道II》和《教父》的連結,觀眾貌似並不感到無趣。據此,我們可能要更著重在觀察《教父》的特點如何讓《無間道II》脫離香港黑幫電影常見的窠臼。

電影中,反派人物倪永孝由吳鎮宇飾演,一個私文而狠毒的幫派首領,如麥可柯里昂一般優先關照家族利益。這個核心價值,造就倪永孝成為自成一格的悲劇性人物,他在死前最後認知到的事實(儘管他可能已經早有知悉或猜疑),是自己在中槍後倒在弟弟陳永仁懷中,卻翻到他外套內側的竊聽器,證明對方實際上亦是警察派來的臥底。

這個情節設計,讓陳永仁處於有趣的位置。如果我們同意倪永孝是麥可柯里昂的變體,那陳永仁就是麥可柯里昂之弟佛羅多的變體。觀眾可以想像,如果倪永孝逃過最後一劫,他是否也會如《教父II》(The Godfather Part II,1974)的結局一般,戲劇性地給陳永仁如父親對待不成材兒子的一吻,告訴他:「你傷了我的心」?倪永孝的出現,把陳永仁丟回傳統臥底主角情理掙扎的難題;在《無間道》,伴君如伴虎的陳永仁跟韓琛之間談不上有何情感聯繫,但在《無間道II》,當余文樂飾演的陳永仁瀟灑向黃志誠說出,「我不是想幫你(出賣倪家),(只因為)我是警察。」對親人的背叛是實在的,正義感卻相對缺乏鋪陳,便沒有《無間道》梁朝偉的演繹來得討喜。

陸警官、Mary、倪永孝⋯⋯,《無間道II》的重頭戲,是呈現出一個「前無間」的世界,諸多擁有價值追求與人格魅力的角色彼此吞噬,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真心人,然而權力易位,真心人成為照片和回憶裡的鬼魂,而倖存下來的人亦變化了性格。我們尤其不應該輕視韓琛在泰國佬保羅的鼓勵下,半推半就地殺光倪家老小一事,這個事件對韓琛造成的衝擊理應不小,曾志偉亦貢獻一段相當精彩的低調演出,不輸黃秋生在《無間道》首集的內斂表現。簡言之,以上種種最終走向《無間道》的痛苦世界,而即使從三部曲中獨立提出來看,《無間道II》本身也多面向地透過黑幫的權力更迭表現角色性格,跳脫香港黑幫電影時常僅關心梟雄成敗或兄弟情義的樣板。

*黑色風格的掘墓人視角:《無間道III:終極無間》

走向第三集,在現有對《無間道III:終極無間》的評論中,大多指出這部電影相對前兩集更加陰鬱的故事基調,在彼時(2003 年)香港正受 SARS 侵襲的社會氛圍下,並不受亟需情緒出口的觀眾擁戴;而創作者欲在表現上跳脫《無間道》的框架,不僅編導,梁朝偉與劉德華兩人也都更換了詮釋首集角色的方法,影片在拍攝與敘事上更往風格化靠攏,因而使電影故事更加複雜,表現卻更為隱晦(又以劉健明陷入精神瘋狂,虛實難分的故事線為最)。

然而,風格上儘管求變,《無間道III:終極無間》在故事上卻同時要扮演接續《無間道》與《無間道II》兩集的橋樑,不管《無間道》與《無間道II》許多情節線上的設定斷層能否找到合理解釋,《無間道III:終極無間》都試圖完滿這個空隙,這也使得許多原先就著重留白的角色心境,變得更加隱晦難解,讓觀眾自由心證。許多「無間道」系列的影迷因此多有各自的詮釋和判斷,從角色之間愈發複雜的相對關係,到主線劉健明心智狀態的詮釋,意見多元,接受皆無不可,推翻也無必要。

大方向上,《無間道III:終極無間》的獨立性相較《無間道II》為低,它對劉健明故事線的處理固然合情合理,卻仍像是對兩部電影的擴延補充,幫故事留白處畫上使其圓滿的圖案。然而,在重看《無間道III:終極無間》的過程,我觀察到一些詭譎的特出之處,是以往未曾有能辨識的,即本片在探索失控警察的心理狀態時,意外勾連一些對《黑色大理花懸案》(The Black Dahlia)作者詹姆士艾洛伊小說的印象。

《無間道III:終極無間》在陳永仁線安插一個相當浪漫的收尾方式,也就是讓陳永仁、楊錦榮、沈澄的三人組合,結交浪漫化的男性情誼。這個安排有些突兀。在陳永仁遭到韓琛出賣犯險的軍火交易場合,配合電影另一條劉建明時空的敘事節奏,楊錦榮與沈澄懸置電影整場的正邪身份,在此刻終於必須攤牌定調,而才剛脫離劍拔弩張的對峙狀態不久,三人旋即在驗明彼此身份之後結為莫逆之交,甚至開始安排結伴出遊(另有一說是,編劇必須要在陳永仁殉職前的幾個月將楊錦榮從香港支開,不然便傷害《無間道》當中,陳永仁孤立無援的故事合理性)。然而,不論如何,此三位堪稱硬漢的警探,結交神祕友誼,配合陳永仁殉職之後兩人為其哀悼、楊錦榮受襲時沈澄出手不及等段落,驚奇地形成一個以沈澄出發的掘墓人觀點:帶傷的警探,見證同儕一一受惡業吞噬,只能獨自背負回憶,略有艾洛伊的黑色犯罪小說風格。

在這裡,《無間道III:終極無間》要面對的問題是,沈澄(或稱影子)身為臥底,背景較為虛浮,陳道明的表演風格亦有與其餘香港演員不甚協調之處。但是,儘管初看時難以意會,觀眾仍然被鼓勵著要去理解,楊錦榮與沈澄在劉健明故事線闇面的合作,實際上帶有他們兩人為只有一面之交的朋友(陳永仁)復仇之悲涼色彩。相對應的,幻想自己「成為陳永仁」的劉建明,理應是另一個背負回憶之人,但他在結局陷入將死未死的大腦受損狀態,則讓他所謂的「受苦」,被推上一個可供想像,卻不好共感的位置。

電影結局,楊錦榮的故事隨陳永仁連帶謝幕。沈澄實際上則成為這三個「身墜無間」的角色(外加劉健明)之命運見證者。立基於此,我們卻難以辨別沈澄的角色具有甚麼樣的真實情感,甚至連他的背景,後頭似乎都埋藏一連串中國特產的「不可說」。這樣的設定,鼓勵許多評論者解讀其為中港關係的政治寓言,然而,如果這個帶有黑色風格的故事,果然是要透過沈澄的眼睛去直視這個城市的惡業命運,在《無間道III:終極無間》中港合拍的製作背景、還有最後沈澄在墓園出乎意料地樂觀宣稱底下,我認為它依然產生讓人感到語焉不詳的困惑。

究竟是說得太少或太多,判讀的樂趣留待有心人。《無間道III:終極無間》以一個完整的循環為「無間道三部曲」收尾,它在視覺印象上讓人印象深刻的,則是劉健明在空無一人的樓層當中,突兀又充滿不安全感的辦公空間、一連串打破虛實框架的時間線來回,還有反覆在警校黑白畫面當中重播的意象:死去(離開)的人獲得解脫、生存(留下)的人反覆受苦。

*結語

無論影迷各自喜好如何排列,做為 2000 年代香港的重要電影,在對「無間道三部曲」的多重詮釋之外,我們尤其不應該忽略電影如何先以精良的製作水準、傑出的演員陣容,和精密的戲劇魅力,成就同時期電影難以企及的成果。2000 年代前期,《無間道》在香港電影低潮環境下殺出血路,值得記憶的亦是投資方奮力一搏,主要創作者麥兆輝、劉偉強、莊文強帶賭注色彩的電影人精神。

但是,與此同時,令人難忘的也有當年創作者們對「北上」的樂觀。回顧當年訪談,無論是宣傳需要或心底話,麥兆輝、莊文強等人無不對「中港合拍」表現得雄心勃勃。2003 年,〈內地與香港關於建立更緊密貿易關係的安排〉(CEPA)簽署,香港電影經過合製程序,進入中國市場門檻放寬,合拍模式之於香港電影意義不可同日而語。如此看來,《無間道III:終極無間》當中,陳道明加入、電影進軍中國內地市場,貌似也為香港電影往後發展起預示效果[13]。香港電影未來航向何方,這個問題已有許多論者為其焦慮、影人為其奮鬥,但電影的過去如今仍未變色,始終以有些不近人情的完美樣貌佇立在過去,等待觀眾回訪。

《無間道》20 週年,倘若真有一段「被遺忘的時光」封存其中,或許現在正是喚醒它的時刻。■

全文劇照提供:華映娛樂

《無間道》首映至今 20 週年,集結劉德華、梁朝偉、鄭秀文、陳慧琳、曾志偉、陳冠希以及本屆金馬影帝黃秋生等共同主演的系列之作,讓警察和黑社會互派臥底、刺探對方陣營的故事,成為影迷心中不可取代的經典。國家影視聽中心特別選在今年跨年 12 月 31 日當日舉辦「《無間道》三部曲跨年加碼特典」活動,從下午開始接連放映三部系列電影,邀請觀眾一同回味。

國家影視聽中心舉辦的《無間道》加碼特典,為 ATMOS 杜比全景聲聲音技術的 4K 修復版。逼真而多層次的聲音音效,搭配影視聽中心由音效大師杜篤之擔任設計顧問,採用 ATMOS 系統打造的高規格影廳,將聲音設計從 2D 提升到 3D,可以細膩模擬電影中的環境、創造空間的立體感,加上超高清的放映畫質還原劇中警匪追逐、警局對決等充滿戲劇張力的名場面,讓觀眾坐在影廳就有親臨現場的沉浸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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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間道》12/31(六)14:00
《無間道II》12/31(六)16:30
《無間道III:終極無間》12/31(六)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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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1] 參考〈解決心的問題,「無間」則不存在。──代序三:麥兆輝〉,見《無間道前傳 劇本.編劇論述》(星島出版,2003),頁 9。

[2] 由劉德華與梁朝偉共同演唱的同名主題曲〈無間道〉,作詞人林夕的歌詞讓人印象深刻,「明明我已晝夜無間踏盡面前路/夢想中的彼岸為何還未到/明明我已奮力無間/天天上路/我不死也為活得好」。

[3] 美國黑幫類型電影,曾以臥底情節應對電影審查機制,上追 30 年代,即有採用臥底情節的黑幫電影問世。參考〈黑白難分的臥底黑幫片〉,見蒲鋒著作《無惡不作──香港黑幫電影的肌理脈絡》(香港電影評論學會,2022),頁 218。

[4] 《邊緣人》同時可被視為關乎香港身份的政治寓言,學者羅永生如此詮釋電影結局,「主角失去保護及困身閘門另一邊,並為暴民毆斃,極具震撼地訴說一個迷失了身份的臥底的悲劇命運。警方沒有認真記掛臥底的人身安全,把他留在暴民充塞的閘門之內,其諷喻港英無能繼續關顧香港之題旨呼之欲出。」見《殖民無間道》(牛津大學出版社,2007)中〈解讀香港臥底電影的情緒結構和變遷〉一文,頁 10。

[5] 可參考羅永生整理,就其見過的影片中,在「無間道三部曲」之前,香港以「臥底」為故事題材的電影,已達 27 部以上,而此數字應只為粗略整理。同注4,見《殖民無間道》,頁 43 – 44。

[6] 香港電影彼時處於低迷情況,大多只有喜劇愛情小品能受市場待見。在創作者的訪談中亦可得知,在《無間道》之前,上一部以警匪雙雄鬥智為題,並獲得票房成功的相似電影,也不過賣得港幣 1,200 萬。那部電影是杜琪峯於 1999 年執導的《暗戰》。見《焦點影人:劉偉強》(香港國際電影節協會,2013),頁 43。

[7] 敖志君在《無間道II》客串一角,即是被倪家清算的五大幫首領之一「黑鬼 」。

[8] 對於「無間道三部曲」的風格與敘事方法,學者 David Bordwell 另有詳細分析,可參考〈少許過火,不盡癲狂──無間道〉一文,見於《香港電影王國──娛樂的藝術》(增訂版)(何慧玲、李焯桃譯,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出版,2020),頁 256 - 269。

[9] 《無間道》劇本撰寫始末,與前期製作的流轉過程,可參考〈動物性和省略法──麥兆輝和莊文強專訪〉。同注6,見《焦點影人:劉偉強》,頁 42。

[10] 此處訪談參考〈向史提芬.史匹堡宣戰──麥兆輝、莊文強談《無間道》及創作〉一文。同注1,見《無間道前傳 劇本.編劇論述》,頁 32。

[11] 有趣的是,劉健明在劇本的早期版本,是一個更像傳統意義上「壞人」的角色。考量劉德華的明星形象,編劇協助修正劉健明這個角色的負面行為,而這個像是對商業因素妥協的舉動,意外地使電影產生更多滋味。

[12] 同注2,參考〈導演之路──劉偉強專訪II〉。見《焦點影人:劉偉強》,頁 23。

[13] 《無間道II》已有中國演員胡軍出演角色陸警官,但角色設定上並未有與中國大陸之聯繫。此外,《無間道II》屬於成本較小的香港本地製作,不如《無間道III:終極無間》在成案初始就對準中國內地市場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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