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另一端的溫柔理解──伊丹十三

大學時期看《蒲公英》，僅僅一部就讓我記住導演伊丹十三的名字，從那時起便對伊丹十三一本正經又怪誕荒謬的敘事風格念念不忘。此次金馬影展，頭一部看的是《女稅務員》，震懾的開場鏡頭（正好與前一部作品《蒲公英》的最後一景相呼應）、使人不敢鬆懈的故事情節，伴隨的是明亮優雅的薩克斯風與心跳般的鼓聲，啊果真是我幾年來想望中的伊丹十三。後來我知道了關於伊丹十三的十部電影，大抵都是描寫某個職業角色去對抗社會的黑暗與不公。世人多評價為社會派的諷刺挖苦，十部看完我看到的卻是伊丹十三能夠越過許多已鑄成的錯誤，去理解並原諒人心的脆弱。那為了保護珍視的事物而生的強悍硬殼底下，是一顆再柔軟不過的心。

§ 因為理解，所以溫柔

《受監護的女人》裡，使我印象最深刻的並不是炫麗奪目的主角影星琵琶子奮力對抗邪教各種威脅的過程，反而是在鄉間警局裡不起眼的一幕。邪教「真理之羊」的信徒失手殺人逃逸躲回故鄉，警官在逮捕後偵訊時為了勸誘其自首，在信徒的妻小探視之前將信徒身上的鐐銬都給解開來，向信徒說：「看到父親一直沒有回家，也許會讓小孩自責，覺得是自己的錯。這時候要對孩子說：『這不是你的錯，你是個好孩子，媽媽就拜託你了。』」話語瞬間擊中信徒的內心。那是因為警官先前去瞭解信徒的生長背景，知道信徒小時候看見了父親家暴母親、入獄的模樣，便打從內心認為是自己的錯，其後為了拯救自己的心靈而投入「真理之羊」。警官的話語解開了信徒從小囚禁自己內心的委屈與罪惡感，讓信徒終於激動地跪下坦承，人是他殺的。

同樣使我感動的一幕，是《民暴之女》裡，主角井上律師在飯店總經理坦承被黑道以灌醉時拍的一系列不雅照做出威脅之後，說的第一句話：「謝謝你向我坦承，這陣子很艱難吧。」不是嘲笑，更沒有責備，知道對方內心足夠煎熬痛苦，而能夠坦誠已經十分勇敢。面對犯錯，即使是有威望的飯店總經理也會像個小孩子不知所措、徬徨怯懦。這時井上律師的一句「這陣子很艱難吧。」變成救贖，更化為決心與黑道奮戰的力量。而後飯店員工在公園跟井上律師盪鞦韆的時候，問及為什麼井上律師都不畏懼黑道？井上律師才說起正因為他太瞭解黑道了，在他的童年裡，黑道總是在身負重傷後被送來父親的急救室。因為太瞭解了──所以才能無所畏懼去相處，並與之抗衡。

因為太瞭解了──所以才能無所畏懼去相處，並與之抗衡。在伊丹十三的眼中，面對死亡這件事也是這樣。《民暴之女》的井上律師繼續說，父親在拒絕將黑道傷患交給其對手後遭到對方槍擊，臨死之前告訴女兒：「反正人都會死，與其背叛自己的病人，還不如這樣堂堂正正死去。」正因為理解死亡的必然，才能夠坦然面對與接受。

§ 死亡之前，好好活著

伊丹十三改編摯友兼妹婿──大江健三郎的小說《靜靜的生活》裡，患有自閉症的 IYOO 在大伯父的葬禮上對祖母說：「您八十歲了，在死之前，請好好活著。」伊丹十三的十部作品裡，唯獨《靜靜的生活》如同其名，很安靜，音樂亦特意不用慣用的活潑爵士與電子音樂，而使用了 IYOO 的人物原型──大江健三郎的兒子大江光所譜的古典配樂。我想電影風格與其他九部迥異，是因為忠於小說《靜靜的生活》的調性，情節與台詞皆能清楚辨認出那就是原著。而那句「在死之前，請好好活著。」卻是伊丹十三創造出來的。我想這是伊丹十三始終想傳達的一件事。

《大病人》裡，主角名導演在得知罹癌之後跑去頂樓試圖自殺，就要抵達死亡那端時被醫師用盡全力搶救回來；而後決定坦然接受事實，出院完成了電影的最後一場景，是壯麗的交響樂演奏心經。在這之後便回家靜養，於眾親友、同事及隨側的醫師注目下安然離世。同樣都是瀕臨死亡，一個是在悲傷之中倉皇尋死，眾人拚命搶救；一個是在幸福之中安詳離去，醫師阻止護理師打針急救，說：「這樣就好了。」主角躺在家中床上，臨終前向圍繞的眾人說：「哎呀，像是一群人為一個人送行，火車卻遲遲不來。」那輛火車就是死亡。火車終於開了，下一幕是滿樹的櫻花颯颯隨風飄蕩。

伊丹十三首部執導的《葬禮》中，主角在等待岳父火化的時候同妻子抽著菸，看到了遠方的櫻花，說：「我要在春天死去。我燃燒的時候，外頭會是飄著櫻花如雪，挺不錯的對吧。」那麼我也想在春天死去。金馬影展結束之後，11 月 25 日，我在寫下這篇文章的今天，《葬禮》同樣在電影院上映了。我依舊無法忘記正好三年前的 11 月 25 日，我目送了奶奶的火化。想起佛典有一則〈求不死之火〉，佛陀請傷心欲絕的喪子之婦尋找城裡一戶從沒死過人的家中借一把火來，如此便能讓婦人的兒子死而復生，而當然沒有一戶家人是沒有死過人的，婦人於是開悟。伊丹十三正是在參與岳父的葬禮時，啟發了拍成電影的靈感，而從此讓演員伊丹十三造就了導演伊丹十三。正是在面對死亡的時候，在死亡的另一端，伊丹十三開啟了他對死亡溫柔理解的眼睛。而我們何其有幸，能夠參與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