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15

By 張庭榮

生命是鳥兒獨自舞蹈──高達《賴活》

高達說:「女人就是女人。」看完高達的《賴活》,我說:「女人就是小鳥。」在高達的思想鏡頭前,每個女人的生命都是鳥兒在獨自舞蹈。

我在第一幕裡看見保羅告訴娜娜,有個八歲女孩的作文,是這麼寫的:「鳥是兼具外型和器官的動物,抽離外型就只剩下器官,再拿掉器官,就會看見靈魂。」我隨即想的是,那個八歲女孩,將自己的身影投射在鳥的身上。那時娜娜正要離開保羅以及他們的孩子。娜娜也是小鳥,她想飛走,脫離她原本困住的枷鎖,抽離她在社會上的家庭角色,她就要尋找她的心之所向,過她自己真正的生活。

我想起娜娜(Nana)這個名字,除了正是本片演員、高達 1960 年代的繆思兼妻子──安娜.凱莉娜(Anna Karina)的重新排列,亦無法不使人想起左拉的小說《娜娜》,裡頭的娜娜正是迷倒了整城巴黎男人的劇院演員兼賣身娼妓。個性狂放卻嚮往在戲裡飾演一個正經女人的娜娜,與《賴活》裡渴望當演員卻不得志,最後走向賣身的娜娜相疊映在了一起。我甚至想起了影響高達使用疏離效果的德國戲劇家布萊希特所寫的《四川好女人》,主角沈蒂也是娼女,在劇裡是神仙們所尋尋覓覓、於自私的眾生裡萬中選一的善良聖女。

我看著第三幕的娜娜,娜娜在電影院看著德萊葉的《聖女貞德蒙難記》的貞德,貞德看著她自己的命運是犧牲,而救贖是死亡。面對死亡,貞德睜大著眼睛,流下眼淚;看著銀幕的娜娜同樣睜大眼睛,隨即閉眼,流下眼淚。我呢?我看著娜娜的同時又有誰正在看著我的命運,為我流淚嗎?此時我覺得,娜娜就是貞德,我就是娜娜,我們全部都是同一個女人、同一個生命。我們同樣承受生命帶給我們,屬於我們各自的苦難,又在同時,成為觀望他人生命苦難的他者。下一幕娜娜在警局接受偵訊時,被問到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娜娜用沙啞的嗓音顫抖引用韓波的詩句:「我不知道。我⋯⋯是他者。」撇過頭,看向遠方。再下一幕,娜娜便踏上賣身的路途。

「逃離不過是場夢。」畫面跳至第六幕,娜娜遇見久別重逢的友人伊薇特,得知伊薇特的前夫丟下伊薇特與孩子,跑去美國追尋他的演員夢。而伊薇特,同樣為了過她的生活,選擇了賣身。娜娜抽菸,我看見娜娜帶著自信的微笑對伊薇特說了一段宣言:「我想我們永遠得為自己負責,我們是自由的。我舉起我的手,我得負責;我把頭向右轉,我得負責。我不快樂,我得負責。我抽菸,我得負責;我閉上眼睛,我得負責。我忘記我有責任,但我還是得負責。」我想她同時也是在說給自己聽。

然而我們真的能為自己的不快樂負責嗎?第九幕裡,我看見娜娜被她的皮條客冷落在一旁的時候,她百無聊賴玩起了點唱機。音樂開始播放,娜娜便隨之起舞。女人的生命是鳥兒在獨自舞蹈。觀望著娜娜看似在努力取悅自己而四處旋轉舞蹈的時候,我其實很難過。娜娜拚了命在為自己的快樂負責,但快樂是能夠自己負責的嗎?娜娜跳到一個段落,抱著柱子,切到下一幕,而下一幕的標題即是:幸福不等於快樂。我總覺得娜娜容易感到幸福,卻難以快樂。

最讓我傷心的就是這一幕。當客人向娜娜要求再一個女孩的時候,娜娜替他找來另一位女孩,帶進房間之後看似不在意地問起:「哦,所以你不需要我了嗎?」「我不知道。」男人不在畫面裡,男人此時已不重要。娜娜停止脫衣,坐在床緣,抽起了菸,低頭,閉眼。窗外的河水波光粼粼,我卻看見娜娜是一隻被遺棄的鳥兒,抑鬱、失了魂。女人的生命是鳥兒獨自舞蹈,時而憂傷停頓,時而雀躍歡騰。下一幕我看著娜娜與哲學家布萊絲.帕蘭在咖啡館談論哲學的時候眼神又是發亮的。

娜娜遇見了愛人,愛人在床上讀著愛倫坡的《橢圓形畫像》。我可以聽見高達的聲音正唸著小說,娜娜彷彿此時回魂成安娜.凱莉娜,聽著愛人高達的錄音思索。如同《橢圓形畫像》是丈夫為妻子畫肖像畫,高達替安娜安置一部電影《賴活》,讓安娜成為一隻獨舞的鳥;亦如《橢圓形畫像》的結局,鑄成了鮮活的生命,卻又是驚愕的死亡。

在高達的思想鏡頭前,每個女人的生命都是鳥兒在獨自舞蹈。《賴活》的娜娜、左拉的娜娜、布萊希特的沈蒂、德萊葉的聖女貞德、愛倫坡的妻子肖像畫⋯⋯,所有的娼女、聖女、妻子此時都成為一隻鳥兒的靈魂片羽,裝進高達鏡頭下安娜.凱莉娜的軀殼裡,讓她為自己跳了一齣悲喜交集的獨舞劇。

全文劇照提供:眷時代影展
光點台北電影院於 1O/21-10/3O 的「眷時代影展」,選映多部中外經典作品,在鄉愁與離散背後,召喚更多關於時代、族群的記憶。
「眷時代」選映眷村出身的台灣導演王童之作品,如《紅柿子》、《香蕉天堂》、《風中家族》,以及朱西甯、朱天文姐妹的紀錄片《願未央》、《我記得》,企圖回望眷村時代的真實面貌。「村文化」則以不同文化族群的聚落記憶,如巴黎加加林社區的《仰望星空的少年》、紀錄古巴韓僑歷史的紀錄片《時間之舞》、以及多部經典著作《為所應為》、《卡拉之歌》⋯⋯等,領觀眾在電影裡思索更多關於時代的辯證意義。
更多的「眷時代影展」,詳情請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