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02

By 沈怡昕

《就在今夜》:走出未來電影的「歸鄉路」

《就在今夜》(The Passengers of the Night)是不是一部左派電影呢?

人家不是都說:「三十歲之前不是左派,沒有靈魂;三十歲之後還是左派,沒有思考能力。」是這樣嗎?筆者月底就三十一歲了。《就在今夜》是不是一部左派電影呢?最近開始很執迷這樣的問題。

《就在今夜》故事從 1981 年到 1988 年,其中從「第一段」1981 年密特朗第一任期當選、資料畫面中街道歡騰到「第二段」1988 年第二任期開始前,未來的中間偏右的保守政黨總統席哈克已經獲得不少支持。故事結束之後七年,再接下來就是席哈克的十二年任期。

這些都是我出了戲院才知道的政治背景。整部片跟「政治」有關的事件、脈絡,都在這個「剛離婚的左派母親」的公寓之外,這個「之外」正好就是《就在今夜》導演米夏埃爾艾斯(Mikhaël Hers)從《夏日情事》(This Summer Feeling)開始拿手的「兩段式」結構故事的特色──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事件、場景之外,再來一次,也是一樣。以《就在今夜》為例,故事中母親有兩個小孩,熱衷政治的小女兒 1981 年不常在家,1988 年他搬出了,只有搬家時才回來家裡幫忙,跟整天神遊的詩人哥哥吵著:曾經共產黨員的席哈克代表右派,是不是比之前的社會黨更好?

這部片,在家「之外」的街景,大量使用家庭錄影檔案影像。儘管還是在現代巴黎的街頭取景,實景的巴黎街道還看得出是現代,但有些冷清,不知道是否是因為疫情。導演艾斯還是動員了大量的街頭影像,甚至包含了瑪格麗特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夜船》(Le Navire Night, 1979)片頭一段清晨塞納河的街景。本片召喚影像的時機、畫幅,究竟有沒有邏輯,我至今想不清楚這個後設的「賭注」在哪。有時是檔案,且檔案影像有不同的片幅,有時又是街景;然而情緒上的聯繫,最終還是說服了我。

於是引我思索,《就在今夜》為何有效?

與其他「成年禮」(rite of passage)電影相仿,本片其實故事很簡單,情緒不穩的離婚媽媽找到在電台節目「今夜旅人」的工作,展開新的人生。跟《瀑布》一樣。不一樣的是,故事結構「一分為二」的《就在今夜》讓母親的「振作」在「第一段」就發生,導演製造出一二段的差別在,「第二段」單親照顧兩個小孩的媽媽,終於走出了自己的感情路、也準備好要賣房子了(跟《瀑布》的母親開始「失能」恰好相反方向)。與此同時,社會也迎來了社會黨的第二任期。而故事的支線,便是總是窩在家中陰鬱愛寫詩的大兒子,在學校被老師說心不在焉,打工也不上心,愛上了媽媽在節目上認識、收留進公寓樓上儲物房的神秘流浪女孩塔魯菈。

《就在今夜》讓我想起另一部近年的法國通俗電影,但不是因為都是拍「成年禮」或「家庭」。《沒人愛小姐》(Jeune femme)發生的場景在「傭人房」,那可能是巴黎十七、十六區傳統高級住宅才有的配置,當然如今的巴黎很多房子還有這樣的配置,卻已經都出租出去,畢竟堂堂法蘭西首都寸土寸金。《沒人愛小姐》的故事拍的是「離家」的少女,在故事結尾女人找到了新生命,但我們終究不知道他跟家人的「問題」是什麼、解決了沒?《就在今夜》的故事發生在「儲物間」,這個故事發生在同一棟大樓的「家」之內,也發生在實際生活的「家」之外。這個內外的辯證蔓延整部片;簡言之,故事裡所有人都被放置在「家的邊緣」:離婚的媽媽、心不在焉的兒子、意外住進的訪客、熱衷街頭政治運動的妹妹、已經搬出公寓的外遇父親。家庭的邊界不斷變動、協商,最後勢必來臨的是「賣房」。當家屋消失,家庭的界線以何為界?

對我而言,《就在今夜》感人之處就在於,它與《瀑布》(The Fall)相似,都以賣房為結局。同樣是「房地產問題」,都從都市地理學出發,同樣處理「抒情傳統」的問題;它同時也像台商爸爸最終「買了房」的《美國女孩》(American Girl),以時代背景為軸線,譜寫家庭內部張力、碰撞、乃至療傷的「過程」。

艾斯與上述兩位台灣作者最大不同之處在,導演的「時代意識」放在他個人生涯中,難得地有了明確的「意識形態」。《就在今夜》在法國左派「最好的時光」框框中,而且這框線恰恰好卡在,帶有自由主義色彩的左派政黨邁向頂峰的時間點,在密特朗「中天必仄」的第二任期選舉前夕收尾。這個時代背景僅僅以兩段故事的時間點字卡顯示;然而,這個關於左派母親的家庭故事,也明確地透過「彌補」撫平家庭傷口,走向「問題還沒解決」、「但我們要前進」、「我們曾在一起」的結論。故事收尾在神秘女孩塔魯菈第二次不告而別,這次我們知道她淪落了、變成毒蟲了。問題沒有被描述、問題沒有被解決。但,這結論與故事中的時代密切地疊合,一切邁向頂峰,沒有被解決的問題,還有希望。

出了戲院之後回想,這也許是令我驚喜、餘韻無窮的原因:希望。

《就在今夜》肯定不只是在談巴黎城市風景浮世繪,所以找到一個足以有三、四十年前社會「一切都會更好」氣味的當代場景,固然感動,「這些景都還在」在電影內外的寓意,卻必須有更深層的政治、經濟、社會關懷。《就在今夜》或許在政治定位上仍不是激進的「左」,但確實把世界結構的意識放入電影之中,而不是拙劣地用分段、設定、概念來進行辯證的唯物主義。如楊德昌《一一》,如今對筆者來說可貴之處就在有意識、明確地將家庭故事擺置到台灣經濟「中天必仄」、「山雨欲來」的頹勢之中。這也是值得近年迷戀家庭與時代敘事的華語電影,值得借鏡、改良經典之處:冷戰、世界體系。世界的樣子。私以為楊德昌的政治意識仍然拙劣,也導致《一一》卻是他所有作品「說教」集大成高峰。

世界的樣子,算是「故事之外」、「家之外」但並非不存在。同樣的故事操作模式,在同樣由東昊影業發行,南尼莫瑞提的《非甜蜜家庭》(Tre piano)或許是更好的例子,在此不岔路贅言,然而通過三個家庭、三段時間,所有的變化、批判,都在故事情節之內,世界的樣子,在「故事之外」、「家之外」,但並非不存在。世界就在家旁邊。

相反的,肯尼斯布萊納(Kenneth Branagh)《貝爾法斯特》(Belfast)卻是溺於英倫政治的批判和黑白電影的詩意之間,乃至於最終淪於濫情說教,而若不熟悉近代北愛爾蘭史的人,恐怕只能在一個無根的狀況下,想像家中一切的抒情源自導演的童年回憶;同樣令筆者不耐的包括我的偶像《絕美之城》(The Great Beauty)保羅索倫提諾(Paolo Sorrentino)的《上帝之手》(Hand of God),也是回到家鄉那不勒斯,卻也同樣耽溺於對費里尼、馬拉度納的鄉愁中,當時的義大利政經地理,我想就算是對「門內漢」都不算是清晰易懂的主要母題,更何況「門外漢」。

而近年奧斯卡多項提名艾方索柯朗《羅馬》(Roma),也都有同樣商業電影處理「童年回憶」時,彷彿必然犯下的謬誤。為何「當代電影」勢必要將時代脈絡並置於家庭之旁,而不是刻意扣合?因為是電影,觀眾不能邊看邊查手機,電影也不該是「歷史普及」教育影片。如何處理專注處理「家庭問題」,還能同時扣合史觀,關照當代社會,或許就是考驗導演美學、場面調度、創作觀,最初與最後的難題。筆者以為,李察林克雷特《年少時代》或許是比較符合「將世界置於故事旁邊」這樣做法的作品,在拍攝的十八年間,慢慢讓時代滲入,用時間釀成的感情考古。

當好萊塢名導前仆後繼,回到故鄉,挖掘回憶,從時代中尋找對當代社會的啟示,歷史究竟是一面怎樣的鏡子呢?無論是史觀或者意識形態,作者若沒有足夠的論述作為支撐,在故事結尾用親情的生離死別作為情感的撞擊、眼淚的召喚時,就很難踩在核心上長出面向未來的影像。

同樣的成長、童年探索,在疫情後,如台灣拍出了《美國女孩》、《瀑布》,美國韓裔導演鄭李爍拍出《夢想之地》(Minari),尤其又以《美國女孩》,更適合放在《羅馬》、《貝爾法斯特》、《上帝之手》這一系列的作品旁邊,似乎「回去童年探索」的「私」電影,成為疫情之後家庭敘事的一種主流。這道蔚為風潮的「返家」航線,在 2022 年的坎城影展,由《星際救援》(Ad Astra)導演詹姆士葛雷(James Gray)接棒,在最近公布的多倫多影展片單中,《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導演史蒂芬史匹柏(Steven Spielberg)的新作《The Fabelmans》更是備受矚目,也可望繼續在奧斯卡有所斬獲。

對「當代電影」來說,無論疫情前後,回到「精神原鄉」的旅程,似乎成為導演類型探索之後,尋找電影去處的策略。葛雷的《星際救援》在浩瀚宇宙探索伊底帕斯情結,柯朗《地心引力》將太空任務災難再一次寫作「母姓」的堅強,索倫提諾《上流世界》政治批判、懷疑主義、純觀看推到極限,更別提史匹柏《西城故事》的首次歌舞嘗試。這些自傳性故事之前的「類型」嘗試,都是大成本的極端探索,用盡氣力找尋電影類型的去向,在這些「向外」無論成功或失敗的探索後,自傳性故事,雖不一定都稱為「後設」,卻肯定是一次指向自我「內在」的極致探索。

這會是一個作者一生只有一次的「回魂藥」嗎?若影迷遇到像《美國女孩》一樣,沒有作者的「風格」作為作品前面的參照,「女性主義」甚至「父權」,可以是導演對話的對象嗎?那處理完童年這個主題之後,又可以去哪裡呢?或許,如果電影相對於其他藝術,還是一個年輕的藝術,找到這個答案後,對電影來說,便是真正的成年了;而之於筆者,三十而立,《就在今夜》是不是一個左派電影,所召見的卻是對當代電影「歸鄉路」的一種約略的速記,尚不能稱上反思,卻希望是一個好的思考方向。

當這麼多導演不約而同,拍了不僅止是「成年禮」、「家庭」問題,不只是「問題」如何被解決的,「議題」如何被放置的問題,而是如何「回到敘事」、「連結觀眾」、「召喚史觀」,對我來說,Hers 的故事,終於走出筆者以為意識型態曖昧而遁世傾向強烈的《我的巴黎舅舅》(Amanda),以從《夏日情事》開始拿手的「兩段式」故事結構出發,從《夏日情事》中「不可言喻的、游離的」在人倫枷鎖、慾望、感傷,找到了一個充滿希望的連結,讓我為艾斯這位過往被認為太過「文青」的作者喝采!

全文劇照:東昊影業